青石板縫里滲出寒意，烏篷船攏在石橋下，船舷結(jié)著薄冰，像撒了層碎銀。粉墻黛瓦蒙著薄霧，檐角垂落的冰棱在晨光里折射出細(xì)碎光斑，將晾曬的藍(lán)印花布染得朦朧。

姜懷遲趕早集回來，心情格外舒暢，鉆入繡紡。

“娘子，你猜我今早在集市里看到誰——”

“誰？”誰能有她的刺繡重要，她還不信了。

“陳家的，過不了多久就是承瑾夫婿的陳公子，上次與他碰面還是秋闈前期。”姜懷遲兩眼泛光。

承瑾邊忙著手里的活，邊安靜地聽著，雙頰緋紅。

承瑾含羞暗忖：可見父親也是同我一樣對(duì)陳家公子甚是滿意的。

女子十六歲還未出嫁，已是大齡姑娘，只是陳家公子在秋闈時(shí)去了省城參加鄉(xiāng)試，這入冬后才回到小鎮(zhèn)。

承瑾記得，還是年前的廟會(huì)見過陳家公子陳清逸。

陳家公子一襲月白錦袍緩步行來，廣袖間繡著銀絲流云暗紋，腰間白玉螭紋佩隨著步伐輕晃。發(fā)冠束起如瀑烏發(fā)，幾縷碎發(fā)垂落于清俊面龐兩側(cè)，劍眉斜飛入鬢，眼眸深邃若寒潭映星，流轉(zhuǎn)著溫潤而銳利的光芒。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輕抿時(shí)帶著幾分冷傲，淺笑間卻又似春風(fēng)化雪，讓人目眩神迷。身姿修長挺拔，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清貴之氣，恰似松竹臨風(fēng)，遺世獨(dú)立，端的是豐神俊朗，令承瑾望之難忘。

說來也巧，自打承瑾十二歲后，姜懷遲婉拒好幾茬上門提親的媒婆，等這十五歲生辰過完，姜懷遲前腳才應(yīng)允陳家來提親的媒人，后腳承瑾便在廟會(huì)與陳清逸在廟會(huì)相識(shí)。隨后兩家進(jìn)入到議婚環(huán)節(jié)時(shí)，承瑾的祖父病世，因此守孝期間才暫緩婚嫁事宜。

祖父若健在，該是有多好——每回想及祖父時(shí)，心里總會(huì)難受一刻。

祖父若在，指不定她與陳家公子的婚事早已瓜熟蒂落。

承瑾放下手里繡了一半的錦鯉戲水圖，她將樟木箱內(nèi)她為自己準(zhǔn)備的嫁衣拿出來。

嫁衣是年初她親手繡制的，她也為鄰家姐姐繡了一套大同小異的嫁衣。

承瑾的這套嫁衣鋪展如流動(dòng)的云霞，百鳥朝鳳圖在猩紅綢緞上騰起祥瑞之氣。金線繡就的鳳凰盤踞中央，丹鳳眼以黑曜石鑲嵌，尾羽如火焰翻卷，十二片金羽上綴著紅瑪瑙與珍珠，隨著步伐輕顫，折射出細(xì)碎的光。

孔雀開屏的翠羽層層疊疊，靛藍(lán)絲線與銀線交織出翎眼，宛若藏著星河碎影。白鴿銜著并蒂蓮穿梭其間，鵝黃喙尖挑著一顆圓潤的米珠，恰似欲滴未滴的晨露。

群鳥姿態(tài)各異，仙鶴曲頸長鳴，錦雞振翅欲飛，就連最小的麻雀也以極細(xì)的銀線勾勒出蓬松絨毛。承瑾用深淺不一的彩線繡出云海紋為底，鳳凰足下盛開九重牡丹，花瓣邊緣暈染著金線，仿若被朝陽點(diǎn)燃。

整幅繡品針腳綿密如羽，百鳥似要沖破綢緞，在紅燭搖曳的喜堂掀起漫天綺麗。

河面飄著細(xì)密雨絲，轉(zhuǎn)瞬間凝成冰珠，敲打在油紙傘面。茶館里炭爐噼啪作響，老人們捧著粗陶茶碗，看茶霧與窗外的霧氣交融。街角的糖炒栗子攤騰起陣陣甜香，混著臘梅暗香在潮濕的空氣里流淌。

北風(fēng)夾著零星小雨撞開半掩的窗欞，與檐角冰棱叮當(dāng)相擊，恍若寒玉碎裂的聲響。風(fēng)似千萬把鋼針，穿透層層棉袍直往骨縫里鉆，枯枝在風(fēng)中狂舞，抽打著的灰墻。街角酒旗被吹得獵獵作響，卷著朔方而來的寒氣，裹挾著遠(yuǎn)山凍裂的土腥氣。

與承瑾一同長大同年歲的鄰家姑娘這日出嫁。鄰家姑娘長承瑾半歲，承瑾一直喚其姐姐。

承瑾帶著弟弟妹妹們?nèi)ム徏页跃普聪矚?，之前早早將繡制好的嫁衣給鄰家姐姐了，這日姐姐臨出閨閣，她特意又送上一幅她繡的麒麟送子圖。

承瑾指尖輕捻鳳仙花瓣，將胭脂點(diǎn)在新娘子唇上。

新娘子的嫁衣鋪展如霞，金線繡的并蒂蓮在綢緞上微微起伏，似要從繡面游入春光里。紅燭已在喜帳下靜靜候著，將她鬢邊的珍珠步搖映得流光溢彩，發(fā)間茉莉香與胭脂氣纏綿，恍惚間竟分不清是花是玉。

承瑾的指尖觸到嫁衣上的盤扣，心里忽然閃過她身著嫁衣的情景，一抹紅暈泛上承瑾的臉。

姐姐的阿娘細(xì)細(xì)將祖?zhèn)鞯挠耔C套上姐姐白玉般的手腕上。

銅鏡里的新娘子眉眼含春，又帶著怯意，像是初綻的牡丹，在晨露里半掩半露。院外傳來孩童嬉笑，驚得檐下雀子們撲棱棱掠過。

朱漆大門綴滿紅綢，鞭炮碎屑染紅青石板。喜娘捧著鎏金梳頭匣，銀篦梳過青絲時(shí)，檀木梳齒間簌簌落下桂花，混著胭脂香漫過繡樓。

銅鏡映出新娘子低垂的眉眼，嫁衣上百鳥朝鳳圖宛如凝固的祥瑞云霞。金線勾勒的鳳凰昂首展翅，尾羽上鑲嵌的珍珠與紅珊瑚珠隨步履輕顫，恍若流動(dòng)的火焰。

孔雀開屏的翠羽以孔雀藍(lán)絲線層層疊繡，針腳細(xì)密如羽莖，在燭光下泛著幽幽冷光；白鴿銜著纏枝蓮穿梭其間，鵝黃絲線繡就的喙尖，竟還懸著顆用米珠綴成的露珠。

承瑾將百鳥的神態(tài)與動(dòng)態(tài)刻畫得栩栩如生：仙鶴曲頸欲鳴，錦雞振翅欲飛，就連最小的麻雀也用銀線繡出蓬松的絨毛。

各色絲線交織出云海紋為底，鳳凰立于九重牡丹之上，周圍祥云間點(diǎn)綴的金線若隱若現(xiàn)，恰似被百鳥羽翼攪動(dòng)的霞光，整幅繡品仿佛下一秒就會(huì)沖破綢緞，在喜堂掀起漫天祥瑞。

迎親嗩吶撕破雨霧，八抬大轎紅綢翻飛。承瑾牽著兩妹妹的手，望著鄰家姐姐被父兄?jǐn)v著跨過火盆，嫁衣下擺掃過滿地銅錢，細(xì)碎聲響混著賓客的道賀。

紅蓋頭落下，新娘子的繡鞋踩著紅氈走向花轎，只見新娘子的母親含淚在新娘子耳邊在叮囑，且媒婆的吉言都化作雨打芭蕉般的絮語。

這撓人的冬雨。

承瑾暗嘆。她依著雕花欄桿，看鄰家姐姐乘著紅轎遠(yuǎn)去。

檐角銅鈴輕響，驚散了手中團(tuán)扇撲的蝶，碎金般的陽光透過紫藤花架，在裙裾上灑下斑駁的影。指尖無意識(shí)摩挲著袖口新繡的并蒂蓮，針腳比往日歪斜——前日里母親說起及笄禮時(shí)，她的心就像墜入荷塘的石子，攪亂了一池春水。

暮色初臨時(shí)，燈籠次第亮起，暈染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路。賣桂花酒釀的老嫗挎著竹籃，木勺輕叩陶甕的聲響，驚飛了棲在雕花窗欞上的麻雀，抖落檐角積雪，簌簌墜入結(jié)冰的小河，漾開一圈圈漣漪。

“待年后陳家提親時(shí)，瑾丫頭也要這般操辦……”吳老太太撫著承瑾的手含笑道。

“阿婆，是過了冬月就來提親的。”承瑾羞紅了臉。

自從祖父去世后，祖母的記性差了。

“看看，這么重要的日子我都給記錯(cuò)，老嘍老嘍?！眳抢咸呛切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