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時斷時續,吳老太太的夜咳癥犯了,整間廂房里濃郁的中藥味兒。
戌時三刻,更鼓裹著寒氣撞進窗欞。后宅的暖閣里,銅鎏金手爐尚有余溫,吳老太太裹著厚厚的棉襖斜倚在紅木榻上,劇烈的咳嗽撕裂了寒夜的寂靜。
“咳咳……咳咳咳!”渾濁的咳聲像是破風箱般艱難,吳老太太佝僂著脊背,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繡著金線的錦被。繡著并蒂蓮的枕套很快洇濕了一片,她顫顫巍巍撐起身子,繡著金線纏枝蓮的帕子剛捂到唇邊,便溢出帶著藥味的痰沫。
“咳咳……咳咳咳!”咳聲悶在喉嚨里,像受潮的鼓皮般渾濁滯澀。老太太脖頸青筋暴起,每一聲咳嗽都伴隨著粗重的喘息,仿佛胸腔里塞著團浸水的棉絮。守夜的承瑾慌忙點亮羊角燈,昏黃光暈下,只見老太太蒼白的面容泛起病態的潮紅,鬢邊珍珠釵隨著劇烈顫抖輕晃,將碎發掃得凌亂不堪。
“我去取姜茶來!”承瑾話音未落,老夫人突然劇烈抽搐著彎下腰,指節死死摳住床沿,指縫間漏出壓抑的嗚咽。她掙扎著偏頭,濃稠的痰液混著血絲滴落在青瓷痰盂里,在寂靜的夜里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窗外呼嘯的北風灌進半掩的窗欞,將案頭的藥碗撞得叮當作響,殘余的藥汁在月光下泛著暗沉的黑褐色。
老太太緩過氣來,靠在堆滿軟墊的床頭,喉嚨里仍發出“呼嚕呼嚕”的痰鳴。她顫抖著摸索枕邊的錦帕,擦去嘴角殘留的黏液,卻摸到帕子已被冷汗浸透。記憶突然回到幾年前的雪夜,那時她還能親自照料生病的孫兒們,而今自己卻成了需要人伺候的病秧子。
“咳咳……水……”沙啞的氣音帶著破鑼般的嘶啞。承瑾趕緊端來溫茶,卻見老太太捧著茶盞的手不住顫抖,滾燙的茶水潑在掌心也渾然不覺。更漏滴答,每一聲都敲在人心上。老太太喝下半盞姜茶,喉間的痰鳴聲稍緩,卻又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噴嚏打斷,清涕混著痰液順著指縫滑落,沾濕了袖口精美的刺繡。
窗外傳來打更人的梆子聲,一聲比一聲悠遠。老太太蜷縮在被窩里,聽著自己渾濁的呼吸聲,在漫漫長夜里數著越來越急促的咳嗽,盼著天邊能早些泛起魚肚白。
“咳咳……咳咳!”剛躺下的老太太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瞬時,她費力地偏過頭,暗紅的血沫順著嘴角緩緩滑落,在素白的帕子上暈開朵朵妖異的紅梅。
“阿婆爾,我讓承風去請大夫來!”承瑾慌忙朝北廂承風的房間奔去。
梆子聲沉沉撞碎子時的寂靜,姜家雕花窗欞洇著朦朧燭光。
承瑾喚醒已睡下的承風,攥著他溫熱的手腕,聲音壓得極低:“承風,阿婆咳血不止,你速去請李大夫,多帶些銀錢。”
承瑾眉眼間凝著焦慮,袖中還藏著半塊浸血的帕子——那是方才為祖母擦嘴時染的。
承風點頭,將狐皮斗篷往肩上一披,推開雕花木門。寒風裹著細雨撲面而來,他打了個寒顫,匆匆穿過九曲回廊。
承瑾正要去東廂向父母親告知祖母的病情危重時,出西廂祖母的暖閣,忽見影壁后閃過幾縷幽藍火光,像是有人持著夜行火把。承瑾心頭一緊,正要退回去,卻聽宅門“轟”地被撞開,數十個黑衣人如鬼魅般涌入,刀刃在月光下泛著森冷的白光。
“不好!有刺客!”承瑾轉身就跑,油膀靴底在濕漉漉的泥地上打滑。凄厲的慘叫聲已從東廂傳來,她聽見母親的驚呼混著兵器交擊聲,還有父親怒吼:“護著孩兒和囡囡們!”承瑾跌跌撞撞推開垂花門,正撞見父親被黑衣人按在廊柱上,喉頭血如泉涌。
母親護著六歲的弟弟承明縮在月洞門后,發間銀簪被扯落,烏發散亂如瀑。“阿娘!”承瑾沖上前,卻被人一腳踹翻在地。
眼角余光里,九歲的妹妹承雨和承雪攥著長棍擋在祖母床前,稚嫩的聲音帶著哭腔:“不許傷害阿婆!”
寒光閃過,木棍斷成兩截。承雪小小的身軀重重摔在青瓷痰盂旁,鮮血染紅了滿地藥渣。祖母顫抖著伸出枯枝般的手,卻在觸及孫兒衣角前無力垂下。
承瑾爬起身沖到一蒙面人面前怒吼道:“狗賊——你們究竟是誰?為何殺我們!光天化日下還有王法嗎?”
她的怒吼被雨聲吞沒,黑衣人首領冷笑一聲,面罩下露出猙獰的刀疤:“滅門而已,何須多問?”
“為何要滅門?!”承瑾驚恐,頓覺五雷轟頂。她不明白她們一家得罪了誰,要慘遭滅門橫禍。
“就因從你家流出的《百花爭艷》——”
“姜家滿門,今夜當絕。”疤臉黑衣人舉起長劍,寒光掠過承瑾驚恐的瞳孔。
百花爭艷?——
因一幅百花爭艷?
為何是因一幅百花爭艷就慘遭橫禍?!
傾刻間,黑衣首冷提劍刺入承瑾胸口,倒地時,她眼睜睜看著承雨被人揪住后領高高提起,“不——!”承瑾拼命喊道“承雨——!”
昏厥前眼睜睜看著阿娘被長劍貫穿胸口,“阿娘啊!”心痛如絞之余,她祈禱弟弟承風不要返家,不要返家。
還有她那只有六歲的弟弟,承明的哭聲戛然而止。
承瑾蜷伏在地,繡著并蒂蓮的裙裾浸透暗紅,胸口的長劍將她釘在冰涼的青磚上。
她看著父親最后掙扎的手無力垂下,聽著承雨含糊的嗚咽漸歸死寂,喉間腥甜翻涌,終是眼前一黑,墜入無邊黑暗。
巷口處,八匹黑馬踏碎雨夜的沉寂,黑衣人排成雁陣疾馳,玄色斗篷在身后鋪展如八面招魂幡,蹄鐵下濺起的水花四濺,濺濕躲閃不及的姜承風和李大夫一身泥水。
最前方那人長刀還在滴血,暗紅的軌跡在巷口蜿蜒成猙獰的符咒,與他們來時的方向截然相反。
李大夫朝已無影無蹤的方向怨道:“深更半夜的,出門不利……”
離家不足百米,承風心頭猛地一緊——有人從他家里出來上了馬車離去。
急步中,他見他家的宅門大敞著,屋內透出詭異的猩紅。
“阿爹!阿娘!”姜承風跌跌撞撞沖進去,血腥味混著雨水的腥甜撲面而來。
只見父親倒在廊柱旁,渾濁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房梁。母親蜷縮在月洞門后,發髻散亂,脖頸上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著血泡。弟弟承明軟軟地歪在一邊,嘴角的血往外淌著。承雨和承雪倒在祖母床側,裙擺被鮮血染成暗紅,身旁滾落著姐妹倆平日里最珍愛的繡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