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瑾凝視青衣男子,男子手中的皮鞭已像朝她吐著信子的毒蛇。已入了虎口,嘴巴再硬,也硬不過毒鞭,她必須留下性命先找到弟弟,再尋找《百花爭艷》引發的血案是出自于誰的手。姜家老小不能死不瞑目。
眼看皮鞭欲揚起的那一剎那,承瑾急中生智道:“我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如今被困在這如鳥籠一樣的貨艙內。想必爺千方百計把我們關在此地,爺的初衷是發財,我們的目的是活著。至于今后能否活好,已不是我們聽天由命,乃是看爺想要讓我們怎么活。”
“妙,妙,巧舌如簧。”青衣男子緩慢收回皮鞭,順勢收回滿是兇神惡煞的雙眼。
“識實務者為俊杰。”承瑾冒出這一句。祖父在時,給她述過《三國志》的故事。
青衣男子為之一愣——幼時,他許府被抄,他的父親對他亦是說過‘識時務者,在乎俊杰’,他便銘記住這出自《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晉·習鑿齒《襄陽記》里的這么一段文。
只是他的父親站錯了隊,跟錯了人,最終的結局是被流放。
青衣男子沉思道:“劉備拜訪司馬徽,向他請教當時時局。司馬徽卻對劉備曰‘儒生俗士,豈識時務?識時務者,在乎俊杰。此間自有臥龍、鳳雛’。”
手中那皮鞭冷冷地抵在承瑾尖尖的下顎。
“司馬徽的意思無不是平庸的書生文士不了解天下大勢,能認清天下大勢的人才會是杰出人物,而諸葛亮和龐統就是這樣的人。”承瑾接住他的話。
四目相對時,他眼底翻涌著毒蛇吐信般的陰鷙被壓住,渾濁瞳孔里倒映著她發間顫抖的珍珠步搖。而她回視的目光清澈如寒潭,眼底的明顯的倔強直直刺向青衣男子滿是無恥算計的深潭。
“好,你想讓爺給你何樣的活法?”青衣男子像是被承瑾眼中的光征住。
她抬手推開抵在顎下的皮鞭,氣定神閑道:“很簡單,我信爺能成全我們。”
“你想要怎樣的成全法?”青衣男眉頭緊蹙,斜眼道。
“您覺得被折磨得體無完膚的我們能賣出好價錢么?一分錢一分貨,姑娘們個個受盡折磨,即便是被賣,也落不到一個好價錢。”
本就感到此女子年齡不大,心眼倒是多,有點意思,不像那些不動腦的笨瓜。
“我們被束縛在此,逃是逃不脫。我們在被賣出去前,爺還是要顧我們的死活。爺狠心一點,我們餓死凍死被打死,于爺,一點好處都沒有。爺心腸軟一點,那又不一樣。”承瑾快遞轉動腦子。
青衣男子頓住,隨而仰頭大笑,“想要爺心腸軟?異想天開!”
青衣人身旁的役管也張口大笑,渾濁的笑聲讓人渾身起疹子似的難受。
那些個姑娘,除了珊玥似聽不見不畏,個個如驚弓之鳥。
承瑾不急,待這二人笑夠,承瑾依舊不慌不忙。此時她不能慌,她沒有把握能否說通邪惡的人販子。
“新來的——”青衣人湊到承瑾面前,單手捏住承瑾的下巴,腥臭的酒氣撲面而來,“乖乖聽話,等運到江南,保準讓你的日子過得舒坦。”
若不是等河面的冰徹底化透,他的貨艙載著這群笨瓜早到了江南。
話音未落,剛被丟進來的女子忽然口吐鮮血。女子若再不醫治,恐是命不久矣。
承瑾瞳孔驟縮,強壓下怒火,突然噗嗤地笑出聲,輕輕推掉這讓她惡心的手:“爺,您這是不懂行情吧?”她輕笑,“汴京的富戶比江南多太多,現在都講究'養瘦馬',都得挑細皮嫩肉、沒沾過腥氣的。”她朝渾身泥污的女童努努嘴,“就這模樣送過去,怕是連去江南的路費都賺不回來。”
青衣人愣神的瞬間,承瑾已經踱步到眾姑娘面前:“不如聽我一句,先給這些姑娘們梳洗打扮。”她扯下腰間接手巾,蘸著墻角積水擦拭女童臉上的污漬,“你們且看這小姑娘眉眼生得多好,再換身干凈衣裳......”說著突然提高聲調,“要是能配上汴京最時興的珍珠花鈿,保準能讓爺賣出五倍的價錢!”
青衣男哈哈大笑:“說得倒輕巧,用甚來梳洗打扮?!”
“只要爺給我們提供刺繡的工具和輔料,我姜承瑾對青天大老爺發誓,保證不讓爺做虧本的買賣。”承瑾突然跪直身子,發間的珍珠步搖隨即輕晃,她指了指角落里幾個女孩,“您瞧,這手都生了凍瘡,若能好好謀劃,讓我們繡些現在時興的雙面繡,豈不是一箭雙雕的美事。”
五大三粗的管役冷哼一聲,刀尖抵住承瑾的咽喉:“少耍花樣!”
“有銀能使鬼推磨,無銀寸步難行。”承瑾還真愁,若眼前二人油鹽不進,就必須再謀計策。
承瑾盯著抵著她的刀和管役,聲音卻穩如堅韌的磐石,“若是能讓我們每日練習,到時候賣上高價,您也能多賺幾錠銀子。”
“爺若不信,我愿意立字據為證,繡品賣的錢分您七成。”承瑾偷偷扯開內衣襟,露出內里半幅未繡完的《清明上河圖》,“就像這幅,若是繡完,定能驚動權貴夫人們。”
青衣人和管役圍攏過來,貪婪的目光在繡片上游移。五大三粗的管役突然踹翻陶罐:“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您可派人盯著。”承瑾撿起地上的碎陶片,在泥地上畫出繡架模樣,“只需提供絲線和繡繃,我保證教姐妹們繡出比杭州城的繡娘繡出更為精致的花鳥。”
緊接著她又指向艙角的孩童們,“若小丫頭們不會繡,卻能幫著理線配色,也算能練出一門營生。”
九歲的承雨和承雪,像她們幾個孩童這般大時,已將魚鳥花蟲繡得活靈活現。
僵持間,艙外突然傳來馬蹄聲。人販子們臉色驟然變色,他們估計是擔心官兵來此地。
承瑾記下他們的驟變的表情,趁機抓起繡帕:“不如先試試吧?若是繡品入不了你們的眼,到時候再處置我也不遲。”
青衣男子握著皮鞭的手摩挲著繡帕上栩栩如生的翠鳥,終于放低姿態,咬牙道:“給你們三日。要是敢耍花招......”他揮刀斬斷承瑾一縷青絲,著著實實地將承瑾嚇得一動不動。
青衣人走到艙門邊時,承瑾懇求道:“爺,受如此深的傷,還望您開恩給些水和鹽塊。”
水和鹽塊,在次日清晨放在艙內,承瑾和十五歲的云蘿他們給被打的女孩們處理傷口。
夢琴的小腿腫得發紫,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還在滲血,顯然是活生生被燒紅的鐵鉗燙傷的。“別怕。”她將顫抖的手覆在夢琴額頭上,觸感滾燙,“咱們能撐過去。”
圣醫陸清晏給承瑾處理傷口時的畫面歷歷在目,她依葫蘆畫瓢似的小心翼翼地為夢琴處理傷口,腿上,身上,每一處都仔細又小心。
角落里傳來抽氣聲。承瑾對發怔的女孩們說,“誰身上還有干凈的布?”
寂靜中,云蘿突然扯開自己的紅綢內衣。紅綢撕裂聲驚得眾人一顫,她卻咬著唇將布料遞過來:“用我的,夢琴...…”話未說完,淚水已砸在綢緞上。
承瑾接過來的指尖微微發著顫。她將鹽水布巾敷在傷口,余光瞥見夢琴疼得發白的嘴唇,輕聲安慰:“忍一忍,痛過就會好的……”
接著又給逃跑被抓回來的金枝處理傷口,心里嘆息,這不請醫生來,怕是兇多吉少了。
繡架與絲線,在次日中午被粗暴地丟在地上。
深夜,承瑾與年長一點的女子商議如何與人販繼續周旋的同時,與略懂皮毛的姑娘們緊鑼密鼓地開始繡起來。
真正會繡工的沒幾個。女童們學著分起各色絲線。
貨艙深處傳來壓抑的嗚咽聲,夢琴蜷縮在發霉的草堆里,右腿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那是人販子用棍棒和皮鞭毒打的結果。
血腥味混著腐壞的霉味在狹窄空間里彌漫,二十來個被拐的女孩圍在四周,眼神中滿是恐懼與無措。
承瑾放下繡繃。
“讓開。”承瑾撥開人群跪坐下來,她扯下內襯的粗布,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決。
入夜,貨艙外傳來人販子的鼾聲。承瑾跪在夢琴身邊,就著月光用燒紅的鐵簽給傷口消毒。皮肉焦糊的氣味中,夢琴疼得昏死過去,她卻死死按住顫抖她的手,直到傷口徹底結痂。“別怕,別怕。”她重復著,不知是安慰夢琴,還是說服自己,“等傷好了,咱們一起回家。”
找到弟弟,我便有家了。承瑾邊撫摸夢琴枯瘦的手,邊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