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瑾獲取李大夫給了她想要的,向李大夫磕頭叩謝一番后,便迎著飛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到后山。
承瑾不顧結冰難行的山路。
害是難免的,雖然是死都死過一回了,但在寂寥的雪夜去往墓地,這心里難免不發毛。
意志戰勝恐懼多。以前想都不要想天黑出門,更不要說摸黑上山去墓地。
曾經聽鄰家大嬸講鬼怪故事,被嚇得哇哇大叫過,也被嚇得夜里不敢外出過。
“這山上若真有鬼怪也好,我若死了,最好變成厲鬼,讓殘害我們的人血債血償。”承瑾自言自語,咬牙切齒。
上山難。
滑倒了——忍著疼拾起布囊爬起來繼續走。
“阿爹,阿娘,您們在天之靈定要保佑我,我此刻來,是看看你們,看了您們,我就要去找承風了……”承瑾顫顫地反復地默念和祈禱。
狐裘上散發著淡淡的藥草香味,很好聞,也著實讓她有些許定神的感覺。
莫名地,承瑾想到圣醫,狐裘的主人。
她腦子里承現出神情淡漠的一張臉。
此臉比她見過的所有小生都好看,但是此臉的主人不拘言笑。
正當承瑾黯然失神地想著時,腳下又一滑,她直直地栽倒在地。
到墓地時已是后三更。體力透支,純靠意念立于這墓地前。
打開小葫蘆蓋,揚頭飲了一口水,水能解渴和壓驚。
新添的墳與舊墳都被白雪覆蓋。
整片墳地被雪蓋得嚴嚴實實。墳包像一個個大小不一的雪饅頭,圓滾滾的。
碑石有半截埋入雪里,露出些微模糊的棱角,像蹲在暗處的怪物。
柏樹枝椏上凝著長長的冰鉤子,一陣風襲來,忽然“鈍”地一聲悶響,嚇得承瑾瞪大眼,后背冒出冷汗,驚得林子里的宿鳥撲棱著翅膀掠過,翅尖帶起的雪粒子落了承瑾一頭。
心已蹦到嗓子眼,定睛看,才知是有團雪塊從枝頭墜下,砸在覆雪的墳頭上。
招魂幡已被雪裹成了白棍,斜插在新墳上,凍硬的布條在寒風里晃蕩。
她跪到一座墳前扒雪,顯出個“張”字——不是,她家姓姜。
雖乃平民百姓家,自打幼時承瑾便從父習字,能讀《女誡》。
因此承瑾能識一些字。
又撲到下一座墳前,招魂幡的殘桿劃傷了手掌心,她也渾然不覺地痛。
還個也不是。
繼續一個一個的石碑前扒著雪……
淚無聲地淌著。
忽然,承瑾停在東角,一排墳的最邊上一座。
雪坡上的招魂幡直直站著。她預感是她的家人。跪下用雙手刨雪,指節在碑角磕出青紫,溢出血珠,飛雪灌進領口,冰得她打顫。
姜門六口之墓。
六個新刻不久的字終于露出來——
墳包前的雪被她扒出個深坑,凍硬的黃土露出來,還沾著幾片沒燒盡已爛掉的黃紙。她把臉貼在冰涼的碑面上,情不自禁哭出聲——
“阿婆!阿爹!阿娘!——瑾兒來看你們來了!”哭聲斷腸,寬大的狐裘下,瘦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不停。
“雨兒!雪兒!明兒!——姐姐來看你們了!”承瑾趴在墳頭,滿腔的悲痛欲絕,傷口的痛和心頭的痛瘋狂地撕扯著她。
“嗬嗬”的哭聲在空曠的山上撞出回音,一聲疊過一聲,凄厲的哭聲驚起林梢的夜裊,翅尖掃落的飛雪里。
妹妹承雨和承雪穿著一模一樣的紅色棉襖,姐妹倆站在墳頭朝她笑著招手,手里還拿著刺繡的竹繃。雪越下越大,蓋住了她的腳印。
承瑾仰起頭,淚水糊了滿臉。這地雪包包底下埋的是她至親至愛的家人。
家人們的音容還在眼前晃。
阿爹教她寫字時緊緊握著她的手教“瑾”字時,墨香仿佛凝在眼前的空氣里,混著舊書紙的霉味,恍惚間又見阿爹身著藏藍色的布長衫,硯臺里的墨汁被燭火照得發亮。
阿娘在燭燈下為她一針一線縫制著夾襖子。
阿婆喚她,手把手教她刺繡的針法……
弟弟承明一蹦一跳地跟著她,一會兒要捉迷藏,一會兒要她抱……
妹妹承雨和承雪爭相貼著她,都要跟她擠在一頭睡覺……
可這一切都埋進了這冰冷的黃土里。
她伸手,想要抱住家人,卻是徒勞,根本難以抱住再也回不來的家人。
“阿婆……阿爹……阿娘……雨兒……雪兒……明兒……我一定要為你們報仇!”承瑾邊哭邊將鄭五贈給她的包囊解開,拿出一部分餅和窩頭放家人的墳頭。
“阿爹,阿娘,那群狗賊說要我們全家性命的是《百花爭艷》,難道就因為我繡的《百花爭艷》而害了我們全家。這讓女兒如何能接受此等殘酷的事……您們定要保佑我為您們早日報仇……”承瑾抬手拭掉眼淚,悲憤交加。
山間呼嘯的寒風,“咕——嗚……”忽然一聲啼鳴破了夜空。
那聲音不像是蟬鳴清亮,也不是烏鴉的噪粗嘎,承瑾倒感覺到是祖父將破了的陶罐用砂紙在打磨,帶著鈍重的沙啞聲,尾音拖得極其長,“咕——嗚——”地顫著,似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夾裹著寒氣往承瑾的骨縫里鉆。
“爹……娘……這世上好人比壞人多,勿要擔憂,女兒這一去,定要先找到承風,定會替您們報這血海深仇!”承瑾聲線嘶啞,嗚咽道。
連連磕著頭,雪渣混著冰凍的黃泥粘在她的發上和額頭,直至額頭泛起紅腫。
這算是道別了吧,以如此方式向家人道別,對這個剛歷經生離死別的弱女子來說,太殘酷。
臨走前,又到祖父的墳前跪下磕頭。祖父的墳她記得,西北處的第二個墳墓是她祖父的。
承瑾擦不干她那滾燙的眼淚,與家人道別,心口像利刀剮肉般地痛。
五更時,承瑾依依不舍地向家人沉寂的墳頭道別。下山的路同樣不好走,凍得硬邦邦的雪地打滑。
腳底板剛踩上去,被浸濕的鞋底就“吱”地一聲滑開,整個人踉蹌著往后仰,險些摔倒。
冰棱碴子透過鞋底縫往骨頭里鉆,凍得腳趾頭都蜷成了一團。
不知過了多久才回到客棧。還了向客棧借的食盒。店家長柜見身著華貴狐裘的纖弱女子一夜未歸,狐裘臟了,鞋濕了,發絲上有未干的泥漿,這額頭也紅腫,雙眼紅腫且滿臉淚痕。
“姑娘,你這是……”長柜的好奇問道。這看似十五六歲的姑娘到底經歷了什么?
本就女子租住客棧是鮮少。
“我去上山向我家人們道別了?!背需难劭舴簻I。她不想跟外人提及她家發生的事,就連入住客棧時,長柜問她戶籍,她編了一個容易被人接受的話。
原來住客棧是要戶籍記錄了才可入住。
再次回來客棧,她并沒有拿戶籍補記錄。
鄭五給她戶籍,便已告知她,出門在外。戶籍要帶在身。
承瑾回房簡單清洗了一下,將狐裘上的泥漬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凈,又向長柜討了些枯草木和舊布塞入濕鞋內。把鞋放在通風處晾好后,這才爬上床,蓋上被子蜷縮在床上。
蜷在床上的她如論如何也睡不著,從貼身衣袋里掏出濟世堂的李大夫給她寫的地址出神。
過了良久,只見承瑾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吐出,眼淚不知不覺又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