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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雪夜斬燈影

月上柳梢頭時的北平城已罩上寒霜,燕王王府的飛檐在月光下投出冷硬的影子。

朱棣立在高臺邊緣,玄色大氅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腰間“定北“劍的云紋劍鞘硌得手心發疼。

道衍和尚立在他身側,金剛杵暗紋的僧袍在風里翻卷,目光卻始終凝著東南方——那里是應天府的方向,此刻正有一場風暴隨著朱允炆的詔令向北平壓來。

南邊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劃破夜色。

趙彝的鐵蹄撞開王府角門時,守門衛士剛要喝止,卻見這位北平衛指揮使盔纓亂顫,甲葉上凝著薄霜,連滾帶爬從馬背上栽下來,軍靴在青石板上擦出刺啦聲響:“殿下!

遼東急報——“他喉間像塞了團凍硬的棉絮,每說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昨夜三更,蒙古小股騎兵偷襲了開原驛站!

燒了半倉糧秣,還擄走三個驛卒!“

朱棣的目光瞬間冷如寒鐵。

他轉身時大氅翻起,帶起一陣風刮得趙彝的報功牌叮當作響。“傷亡?“他的聲音像敲在凍土上的鐵錘?!笆伢A百戶戰死,其余士卒傷了七個?!摆w彝抹了把臉上的霜花,鐵手套在甲胄上蹭出火星,“末將請命,帶三千騎兵追上去!

草原冬風緊,他們走不快!“

道衍突然撫須輕笑,月光落在他眉心的朱砂點上,像一滴凝固的血。“趙將軍且慢?!八焓职醋≮w彝肩頭,指節上的檀木念珠發出細碎輕響,“蒙古人偷馬劫糧慣走夜路,可燒糧秣?

他們自己都缺糧草過冬。

再說開原驛站只存著三十石軍糧——夠塞幾匹馬的肚子?“他瞇起眼,眼尾的皺紋里浮起冷光,“更奇的是,他們偏生擄了驛卒。

驛卒能知道什么?

不過是記記商隊往來、軍報數目......“

朱棣的手指在劍鞘上緩緩摩挲,劍紋里的冰碴被體溫融成水,順著指縫滲進袖中。

前世榆木林的風雪突然在眼前閃過——那時他追著阿魯臺的殘部入漠,也是這樣看似隨意的小股襲擾,最后竟引出朵顏三衛的伏兵?!暗姥苷f得對?!八蝗婚_口,聲音里裹著碎冰,“北元騎兵要真來搶糧,該去劫遼東軍倉,那里存著三萬石。

燒個驛站......“他抬眼看向北方,烏云正像被扯碎的黑氈般壓過來,“倒像有人要給咱們遞話?!?

趙彝的鐵盔“當啷“砸在地上。

他盯著朱棣腰間的“定北“劍,喉結動了動:“殿下是說......這是朝廷的局?“

“朱允炆剛著張昺查糧,遼東就出亂子。“朱棣轉身走向廊下,案幾上的燭火被風撲得忽明忽暗,照見他臉上半片陰影,“黃子澄要的是'燕王私調糧秣'的罪證,可咱們的糧都在暗倉里。

那他要怎么坐實?“他猛地拍在案上,震得燭臺跳了跳,“得有人證明——燕王的糧,是要給反賊!“

道衍的念珠突然停住。

他伸手從袖中摸出張皺巴巴的地圖,展開時露出開原驛站的標記:“老衲前日翻了北平布政司的邸報,上月有個叫周顯的,從兵部調去做驛站監軍副手。“他指尖重重戳在地圖上,“此人原是齊泰的親衛,三年前在應天府演過場苦肉計,說老家遭了災才投的軍?!?

朱棣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抓起案頭的火折子,“哧啦“一聲引燃,火光照亮他眼底的冷芒:“去把周顯的履歷調出來。“他轉頭看向趙彝,后者已經重新扣好鐵盔,紅纓在風里繃得筆直,“你帶十個親衛,子時三刻去驛站。

記住——“他的聲音突然放輕,像毒蛇吐信,“要讓他覺得是蒙古人摸進來的?!?

趙彝的手按在刀柄上,甲葉相擊的脆響混著風聲:“末將明白。“他轉身時靴底碾過片碎冰,發出“咔嚓“一聲,像極了什么東西斷裂的預兆。

道衍望著趙彝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忽然從袖中取出個陶瓶,倒出粒黑色藥丸:“這是蒙汗藥,加在周顯的茶里?!八麑⑺幤客平o朱棣,“審的時候,要讓他'招'出......“

“招出他受朝廷指使,故意引蒙古人燒糧,栽贓燕王通敵。“朱棣接過藥瓶,指腹摩挲著冰涼的陶壁,“再讓他'供'出同黨名單——就寫三個名字,都是張昺的親信?!八ь^時,燭火在他眼底燒得更旺,“等張昺的查糧隊到了,孤就把這供詞連人證一起送過去。“

窗外的烏云終于遮住月亮,天地陷入一片混沌的灰。

朱棣走到案前,提起狼毫在供詞草稿上添了筆,墨跡在紙上暈開,像朵猙獰的花。“去把劉江的信鴿喚回來?!八麑Π堤幍挠白诱f,“告訴大寧,馬隊提前三日啟程?!?

更鼓敲過三更時,趙彝的馬蹄聲再次撞進王府。

他掀開門簾時帶起一陣風雪,懷里的布包還滴著水——是從周顯衣襟里搜出的兵部密信?!暗钕拢菑P喝了茶,現在正說胡話呢。“趙彝把布包放在案上,水珠在紅布上洇出個深印,“他招了,說燒糧是為了引您派兵追擊,好坐實您'擅自調動邊軍'的罪名?!?

朱棣展開密信,燭火映得信上的朱印發亮。

他抬頭看向道衍,后者正望著窗外的雪,雪花落在他肩頭,很快融成水痕。“把供詞和密信封進檀木匣?!爸扉⑿胖匦炉B好,指節在匣蓋上叩出輕響,“明日辰時,讓北平布政司的人來取?!?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只剩一片模糊的白。

朱棣望著案頭的檀木匣,忽然想起前世榆木林里最后那盞燈——那時他攥著朱允炆的降表,卻始終看不清上面的字。

如今這匣里的東西,或許能讓他看清些什么。

“去把趙將軍的酒熱上?!八麑κ膛f,目光仍凝著檀木匣,“明日,該給應天府送份大禮了?!?

檀木匣裹著紅綢,在辰時三刻被送進北平布政司正堂。

張昺掀蓋的手在發抖——周顯的供狀墨跡未干,密信上的兵部火漆還帶著冷香,最上面壓著朱棣親筆批注:“朝廷耳目被北虜勾連,此等禍事,孤不敢隱?!?

“快!

快呈應天府!“張昺的官袍下擺掃過案頭茶盞,青瓷碎片扎進掌心也渾然不覺。

他望著窗外飄了整夜的雪,突然想起前日黃子澄密信里那句“著意查燕藩私糧“,后頸頓時起了層雞皮疙瘩——若這供狀坐實,他張昺作為北平布政使,難辭“轄境失察“之罪。

應天府的雪比北平晚落三日。

黃子澄在文華殿接旨時,雪花正撲在琉璃瓦上簌簌融化。

他捏著張昺八百里加急的奏報,指節白得近乎透明。

周顯的名字像根鋼針刺進眼底——這是他三年前安插在北平的暗樁,原指望借燒糧案坐實朱棣“私調邊軍“,怎料反被捅出“通虜“的罪名?

更要命的是供詞里牽連的三個名字:兵部車駕司主事、軍器局監事、還有...他的親外甥!

“黃大人好興致啊。“齊泰的聲音從殿門傳來,玄色官服上還沾著雪屑。

他掃了眼黃子澄手中的奏報,嘴角勾起半分冷笑,“北虜都摸到驛站里了,兵部的耳目倒成了帶路的?“

黃子澄的冷汗浸透中衣。

他突然想起昨日還在跟朱允炆說“燕王必反“,此刻卻像被人兜頭澆了盆冰水——若讓皇上知道他安插的細作反通北虜,莫說削藩大計,連自己的烏紗都保不住。“齊大人這是要落井下石?“他強撐著甩袖,奏報卻“啪“地掉在地上,“這分明是燕王的反間計!“

齊泰彎腰拾起奏報,指尖劃過密信上的朱?。骸胺撮g計?

那這兵部的官印總不會是燕王刻的。“他抬眼時目光如刀,“黃大人還是先想想,如何向陛下解釋吧?!?

北平城里的雪還未停。

趙彝的鐵蹄踏碎滿地瓊瑤時,西直門外的破廟正飄出若有若無的艾草味——那是密探傳遞消息的暗號。

他翻身下馬,佩刀在雪地上劃出半道弧:“圍緊了!

一個活口都別放!“

廟門被撞開的剎那,三個灰衣人正往炭盆里塞紙頁。

趙彝的刀光比炭火更亮,“當啷“一聲挑飛那人手中的銅盆,未燃盡的紙灰飄起來,落在他甲葉上像群黑蝴蝶?!澳米∧菍懨苄诺?!“他大喝一聲,親衛們的鎖鏈“嘩啦“砸下,縛住了縮在供桌后的瘦子。

“殿下!“趙彝掀開門簾時,朱棣正在暖閣里翻《北征圖記》。

他懷里的布包還帶著寒氣,抖開時露出半張燒焦的密令,“七月削藩“四個墨字像四道雷,劈得暖閣里的炭爐都晃了晃。

朱棣的手指懸在“削藩“二字上,喉結動了動。

前世朱允炆確實在七月下了削藩詔,可那時湘王已自焚,周王被廢...他突然想起昨夜道衍說的“順勢而為“,指節重重叩在案上:“審!

給孤審出這密令的來龍去脈!“

審案的公堂設在北平衛演武場。

雪停了,陽光照在刀槍劍戟上,亮得人睜不開眼。

朱棣立在點將臺中央,玄色大氅襯得他面容如鐵:“今日審的不是賊,是人心!“他甩袖指向階下跪著的三個密探,“他們口口聲聲為朝廷辦事,可辦的是忠君之事么?

勾結北虜、誣陷藩王,這是忠?“

演武場鴉雀無聲。

趙彝的親衛舉起那半張密令,“七月削藩“的字跡在陽光下格外刺目。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句:“燕王這是為咱們辯白!“接著是此起彼伏的應和:“藩王守邊,朝廷卻要削咱們的刀!““咱跟著殿下打北虜,難道有罪?“

朱棣望著臺下泛紅的眼眶,心中泛起熱流。

他轉向趙彝,解下腰間“定北“劍的玉牌:“從今日起,趙彝為北平總兵,統領外圍三衛。“玉牌撞在趙彝甲葉上,發出清越的響,“孤要讓天下人知道——忠于皇室,不是盲從!“

暮色漫進王府時,道衍捧著茶盞立在廊下。

他望著朱棣案頭新寫的請帖,封皮上“春社祭祖“四個字還帶著墨香:“殿下這是要借祭祖聚人心?“

朱棣抬頭,窗外的殘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摸了摸請帖邊緣的暗紋——那是他命人繡的北地狼頭,與應天府的蟠龍紋截然不同,“春社祭的不僅是朱家祖宗,更是守邊的亡魂?!八麑⒄執者M檀木匣,目光投向北方漸起的風,“讓大寧、遼東的守將都來...該讓他們看看,誰才是真的守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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