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門的雨比北平來得黏糊。

朱棣掀開車簾一角，混著泥腥氣的冷風卷進來，打濕了眉峰。

他望著前邊探路的騎兵在泥漿里打滑，馬蹄鐵磕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自北平出發十二日，繞了河南七座縣城，連裹馬蹄的厚布都磨破了三層，總算在寅時摸到荊州城外。

“殿下，南門守兵換班了。“馬夫壓低聲音，韁繩在掌心勒出紅印。

朱棣放下車簾，指節叩了叩車壁。

二十騎立刻散成雁陣，沿著護城河的柳林往湘王府后巷挪。

他摸了摸腰間的檀木匣，里面躺著偽造的楚王奏折——紙是從應天府書坊順的，墨色摻了朱砂，仿著楚王那筆歪扭的柳體，連折角的壓痕都照著前世抄家時見到的模樣拓了。

“到了。“

車停在湘王府角門前，朱漆門環還滴著雨珠。

朱棣剛抬腳，門內突然“吱呀“一聲，提著燈籠的門房舉著油傘沖出來：“可是燕王殿下？

我家王爺等您半宿了！“

門房話音未落，穿月白直裰的身影已從雨幕里奔來。

朱柏的發帶散了半綹，沾著雨珠貼在額角，看見朱棣的瞬間眼睛亮得像淬了火：“四哥！“他張開雙臂要抱，卻在觸到朱棣大氅前頓住，咧嘴笑出白牙，“我就說昨夜聽見喜鵲叫，原是你這尊佛駕臨。“

朱棣望著這張鮮活的臉——前世此刻，湘王府的火已經燒到第三日了。

他喉嚨發緊，伸手拍了拍朱柏肩膀：“十二弟倒是比在北平見時更精神了。“

“精神個屁！“朱柏拽著他往正廳走，靴底濺起的泥水染臟了朱棣的玄色褲腳，“前日廚子燉了壇子藕湯，我想著你愛吃，硬是留到今日。“他回頭沖門房喊，“讓鐵鉉把我那壇二十年的桂花釀搬來，再讓廚房把藕湯煨上！“

正廳的炭盆燒得噼啪響。

朱棣解下斗篷，見案上擺著兩副玉扳指——一副是他去年送的和田籽料，另一副刻著“柏“字，包漿比他的還厚。

朱柏挨著他坐，把酒壇泥封“咔“地敲開：“你走后我總想起北平的冬夜，咱們圍著火爐烤栗子，你非說南方的糖炒栗子沒火候......“

“十二弟可聽說應天府的動靜？“朱棣截斷話頭，手指摩挲著酒盞邊沿。

朱柏的笑僵在臉上。

他仰頭灌了口酒，喉結滾動：“你是說削藩？“窗外炸起個悶雷，他猛地攥住朱棣手腕，“昨日楚王的人剛走，說朝廷要派御史來查......四哥，你實話告訴我，允炆那小子真要對咱們動手？“

朱棣看著他發紅的眼尾，想起前世此時湘王正在校場點兵——楚王的密折說他私造甲胄，御史帶著錦衣衛沖進府時，他抱著《湘川記》往火里鉆，火舌舔著他的衣角，他還在喊“我朱柏寧死不做階下囚“。

“不止動手。“他按住朱柏手背，“十二弟可知楚王這半年往應天府送了多少信？“

朱柏的手一顫，酒盞“當啷“砸在案上。

“上月十五，楚王的家將扮成鹽商過漢水，馬背上馱的不是鹽，是密折。“朱棣從袖中抽出張紙，是他讓人抄的驛站登記冊，“每封折子都蓋著楚王府的暗印，內容......“他頓了頓，“十二弟若想知道，今夜我與你細談。“

更鼓敲過三更時，書房的燭火晃了三晃。

朱柏的茶盞早涼透了，他盯著朱棣攤開的“楚王奏折“，紙頁上“湘王私練兵士、圖謀不軌“幾個字被燭火映得發紅。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打在青瓦上像撒豆子，檐角的銅鈴被風扯得叮當響。

“這是......“他指尖發抖，要碰又不敢碰，“你從哪弄來的？“

“十二弟可記得洪武二十七年，楚王在武昌搶了茶商的茶山？“朱棣靠在椅背上，目光穿過跳動的燭焰，“那年他寫了封折子參茶商通匪，折子的筆跡、用印、折縫壓痕，我讓人拓了七遍。“

朱柏突然站起來，椅腿在青磚上劃出刺耳的響。

他踉蹌著走到書案前，抽出自己的私印按在奏折背面——朱砂滲進紙紋的位置，竟與原折分毫不差。“他...他要置我于死地？“他轉身時撞翻了筆架，狼毫筆滾到朱棣腳邊，“就為那片銅礦？

就為我不肯把長沙衛的軍屯劃給他？“

“不止銅礦。“朱棣撿起狼毫，筆桿上還沾著朱柏新寫的詩稿，“他要的是整個湖廣。

十二弟你占著荊州，擋了他的財路；你治軍嚴，長沙衛的兵不服他管；最要緊的是......“他盯著朱柏腰間的玄鐵劍——前世這把劍被燒得只剩半截，“他知道你性子烈，逼急了會自證清白，到時候......“

“到時候他就能名正言順接管湘地！“朱柏一拳砸在書案上，震得燭芯爆響，火星濺在奏折邊緣，燒出個焦黑的小角。

他喘著粗氣，脖頸上的青筋跳得厲害，“四哥，你...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窗外的雨幕里突然傳來更聲。

朱棣望著焦黑的紙角，想起前世榆木林的雪——那時他攥著湘王的骨灰壇，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

他伸手按住朱柏肩膀，掌心能摸到對方劇烈的心跳：“十二弟只需要知道，我絕不會再讓你重蹈覆轍。“

朱柏盯著他的眼睛。

燭火在朱棣眼底晃出兩簇光，像極了二十年前北平城頭，他帶著八百騎兵殺退北元游騎時的模樣。

雨打窗欞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殿下...何以知此事？“

朱柏的手指深深摳進書案邊緣的雕花里，指節因用力泛出青白。

雨珠順著窗紙裂縫滲進來，落在他后頸，涼意順著脊椎往上竄——這疑問在喉間滾了半夜，此刻終于破口而出時，連帶著多年來對皇族血脈的最后一絲僥幸也碎了。

朱棣望著他發顫的睫毛，想起前世在榆木林的雪地里，他親手撿那半塊燒得漆黑的玄鐵劍柄。

那時他才知道，湘王自焚前特意將劍鞘推離火場，為的是讓后世能辯明他并非真反。“十二弟可記得洪武二十三年秋？“他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驚碎了什么，“北元阿魯臺部偷襲大寧衛，你帶著三百輕騎冒雪馳援，我在城頭望見你盔纓結了冰碴子，懷里還揣著給我帶的武昌魚干。“

朱柏猛地抬頭，眼底泛起水光。

那年他十六歲，第一次上戰場，是四哥在軍帳里給他焐熱凍僵的腳；是四哥把唯一的熱粥推給他，自己啃硬邦邦的炊餅；是四哥摸著他帶血的箭傷說“柏弟這箭法，比北平的老獵戶還準“。

“那年你說，咱們兄弟要守著大明的江山，誰也不許當縮頭烏龜。“朱棣伸手按住他手背，掌心的溫度透過濕冷的布料滲進去，“前世你自焚那日，我在應天城外望著湘王府的火光，突然想起這句話。“他喉結滾動，“我本以為當上皇帝就能護著兄弟，可等我反應過來，你連具全尸都沒留下。“

窗外炸起道閃電，映得朱柏臉上的淚痕發亮。

他突然抓住朱棣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掐進骨頭里：“你說的...前世？“

“是，我帶著五十年的記憶回來了。“朱棣沒有抽手，任他攥得生疼，“從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太祖皇帝剛咽氣那會兒。“他指腹摩挲著朱柏手背上的舊疤——那是十年前圍獵時，他為救自己被野豬獠牙劃的，“十二弟若不信，不妨說說你八歲時在南京御花園干的事。“

朱柏的瞳孔驟縮。

那年他偷溜去御花園摘枇杷，掉進荷花池，是四哥用披風裹著他烤火，還騙皇后說是自己玩水濕了衣服。“你...你當真？“他聲音發啞，松開手時，朱棣的手腕上已經印著青紫色的指痕。

“我若為己，何必冒這么大險來荊州？“朱棣從袖中摸出塊羊脂玉牌，正是前世湘王自焚前塞給乳母的遺物，“這是你母妃臨終前給你的，刻著'松柏長青'。“他將玉牌輕輕放在朱柏掌心，“你藏在佛堂香爐底下的暗格里，鑰匙是你十歲時在武當山求的桃木符。“

朱柏的指尖觸到玉牌上熟悉的刻痕，突然低頭用額頭抵住朱棣的肩。

雨打在瓦當上的聲音模糊成一片，他聽見自己壓抑的哽咽：“四哥...我信你。“

正廳外傳來腳步聲。

鐵鉉抱著個銅盆進來，盆里堆著燒得通紅的炭塊，火星子噼啪往外濺。

他掃了眼兩人泛紅的眼尾，又垂眸盯著地磚：“王爺，后巷的狗沒叫。“

朱棣抬頭：“鐵護衛。“

鐵鉉立刻單膝跪地，玄色甲胄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他是湘王去年從軍中挑的親衛，箭術能開三石弓，去年冬天為救朱柏擋過刺客的刀，胸口至今留著三寸長的疤。

“今夜子時，你帶三個信得過的人，把府里能走的人列個單子。“朱棣從懷里掏出張折好的地圖，“老弱婦孺、接生婆、賬房先生，連廚房養的那只報曉公雞都算上。“他展開地圖，指尖點在長江荊州段：“明日卯時，會有艘掛著'楚記米行'旗號的船停在鸚鵡洲，船主姓周，左眉有顆紅痣。“

鐵鉉抬頭，目光掃過地圖上用朱砂標紅的避險路線：“殿下是要...“

“帶他們去北平。“朱棣將地圖塞進他手里，“我在順天府有處莊子，墻高得能擋箭，莊子后頭的地窖藏過三十車軍糧。“他指腹敲了敲地圖右下角的標記，“到了通州，會有我的暗衛接應，暗號是'寒梅破雪'。“

鐵鉉捏緊地圖，甲片發出細碎的摩擦聲。

他望著朱柏，見自家王爺沖他重重頷首，便低頭應道：“末將今夜就查點人口，絕不讓一人遺漏。“

院外突然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朱棣側耳聽了聽，起身整理大氅：“明日清晨，我要在荊州城門口當眾辭別十二弟。“他望著朱柏疑惑的眼神，“楚王的眼線此刻正蹲在西市的茶樓里，窗臺上擺著兩盞茶。“

朱柏猛地推開窗，冷風裹著雨珠灌進來。

他望著對面二樓半掩的窗戶，果然看見兩盞青釉茶盞在雨幕里若隱若現。“那老匹夫！“他抄起案上的鎮紙就要扔，被朱棣一把攔住。

“十二弟且看。“朱棣從袖中摸出塊墨玉，“明日我離城時，讓門房在府門口擺三盆石榴。“他將墨玉遞給鐵鉉，“你派兩個機靈的小廝跟著送別的隊伍，走到十字街時，把這玉扔在街角的菜筐里。“

鐵鉉立刻明白了：“楚王的人會撿去報信，說燕王只帶了二十騎，行囊輕便，確是北歸。“

“不錯。“朱棣扣上斗篷的銅扣，“等他們信了我已離開，咱們的人就能趁著夜霧把家眷送上船。“他轉身看向朱柏，目光像北平冬天的雪，清冽卻帶著暖意，“十二弟且安心，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站在火里。“

更鼓敲過五更時，雨勢漸小。

朱柏站在檐下，望著朱棣的車隊消失在晨霧里。

他摸了摸懷里的玉牌，又看了眼門房剛擺好的石榴——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鐵鉉從側門閃出來，手里攥著張沾了雨水的名單：“王爺，老夫人屋里的繡娘有孕三個月，得單獨備輛暖車。“他壓低聲音，“鸚鵡洲的周船主回了話，今夜月出時分，江中心會有三盞紅燈籠。“

朱柏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突然笑了：“四哥說要分三路行動...鐵鉉，你說這長江的夜，會不會比北平的雪更冷？“

鐵鉉握緊腰間的佩刀，刀鞘上的銅環撞出清響：“末將這把刀，能劈碎江里的冰。“

遠處傳來雄雞的啼鳴。

朱柏望著晨霧中若隱若現的長江水，突然想起四哥昨夜說的話——“等咱們把該救的人都救走，楚王的折子遞到應天，御史來查時，這湘王府，可就只剩空屋子了。“

而此刻，在荊州西市的茶樓里，穿青布短打的漢子正往懷里塞那塊墨玉。

他望著燕王車隊揚起的塵土，對著茶盞里的倒影咧嘴笑——等他把“燕王北歸“的消息報給楚王，這趟差使的賞銀，夠他在武昌買半畝地了。

沒人注意到，街角菜筐里的墨玉在晨露中泛著幽光，而江面上，三艘掛著“楚記米行“旗號的船，正緩緩收起錨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