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的炭盆噼啪爆了個火星，趙彝的皮靴剛碾過門檻，便被朱棣抬手止住。

“門閂上。“

燕王的聲音比炭盆里的灰燼還輕。

趙彝后頸一繃——他跟著朱棣二十年，從未見主子在王府內這般謹慎。

王賓倒是先一步轉身，銅門閂落下時發出悶響，像塊石頭砸進兩人心里。

朱棣掀開案上的黃綢，露出幅卷邊的地圖。

燭火在他眉骨投下陰影，照得“北疆糧道圖“五個小楷泛著冷光：“洪武二十三年北征，咱們在臚朐河斷過七日糧。“他指尖點在張家口的位置，“前世靖難，李景隆燒了通州倉，十萬大軍啃了半個月凍硬的炊餅。“

趙彝喉結動了動。

那年他跟著運糧隊，親眼見士兵嚼著冰渣子哭，眼淚掉在碗里結成冰。

王賓已經摸到了門道，目光掃過地圖上密密麻麻的紅點——都是北平周邊的廢棄窯場。

“明日起，征五千民夫。“朱棣抽出腰間的定北劍，劍鞘在地圖上劃出條線，“對外稱加固北城墻，實則在墻根下掏地窖。“他抬頭時眼底燃著火，“三丈深，青磚鋪底，桐油浸過的葦席封頂。

萬石糧放進去，老鼠啃不穿，雨水滲不進。“

王賓皺眉：“五千民夫...朝廷耳目盯著呢。“

“就說預防流民騷亂。“朱棣指節敲了敲案角，“上個月順天府報過，山西鬧蝗災，有流民往北平涌。“他從袖中摸出張紙，是順天府尹今早剛遞的密報，“齊泰那老狐貍要查，讓他查這份公文去——咱們的民夫，白日搬磚修墻，夜里挑燈挖窖。“

趙彝突然笑了，手掌拍在腰間刀柄上：“末將這就去點兵。

民夫里若有朝廷細作......“

“留著。“朱棣截斷他的話，“讓他們看夠城墻的磚，看夠民夫挑土的筐。“他的拇指摩挲著劍格上的云紋，“咱們要藏的不是糧倉，是'修城墻'這層皮。

等哪天朝廷的密報里寫滿'北平城防加固'，這地窖里的糧，就成了扎在他們后心的刀。“

王賓突然彎腰，指尖劃過地圖上大運河的標記：“糧食從哪兒來？

光靠北平府的官倉，填不滿萬石。“

“你挑三個信得過的商隊。“朱棣展開另一幅圖，是他昨夜親筆繪的鹽鐵商路，“偽裝成鹽鐵販子，沿運河去山東、河南。“他指腹壓在濟南府的位置，“那邊的糧商恨透了朝廷的'均輸法'，去年我讓人送過二十車鹽，賬還沒算呢。“

王賓眼睛亮了：“分批運，每車鹽底下壓半車糧，到通州碼頭再卸。“

“聰明。“朱棣把兩卷地圖塞進王賓懷里，“記住，每批糧只夠吃三個月——朝廷要是查，就說給邊軍備的冬糧。“他轉向趙彝，“地窖的入口設在城隍廟后殿的香案下，鑰匙你管，王賓管賬，孤要每粒米都數得清。“

趙彝單膝點地：“末將明白。“

王賓剛要說話，窗外突然傳來梆子聲。

戌時三刻，巡城兵的木梆敲得人心慌。

朱棣走到窗前，望著王府外的燈籠海——百姓舉著“清君側“的紙燈，還在西四牌樓轉悠。

“去辦吧。“他背對著兩人，聲音里有了絲疲憊，“記住，咱們修的不只是糧倉，是靖難的命。

前世孤輸在糧草，今生......“他攥緊窗欞，指節發白，“誰也別想斷孤的糧。“

趙彝退出時，靴跟在青磚上磕出脆響。

王賓抱著地圖走到門口，又回頭：“殿下，那三個商隊頭目......“

“選跟了咱們十年以上的。“朱棣沒回頭，“父母在北平，妻兒在府里當差的。“他停了停，“告訴他們，事成之后，每家賞二十畝良田——孤不畫餅。“

王賓出去后，東暖閣的燭火突然晃了晃。

朱棣坐回案前，翻開本舊賬冊，上面記著前世靖難時的糧草損耗：“白溝河一戰，失糧三千石；濟南圍城，每日耗糧八百石......“他提筆在“萬石“兩個字下畫了道粗線，墨跡暈開，像團血。

千里外的應天府，兵部值房的燭火亮了整夜。

齊泰捏著北平遞來的公文，指節把“加固城防“四個字揉出了褶子。

案頭的密報上，“糧商調動頻繁““民夫數量異常“的朱批刺得他眼睛疼。

“去叫周九。“他對著門外喊，聲音像刮過瓦當的風。

片刻后，個穿青布衫的中年男人閃了進來。

周九左眼角有道疤，是齊泰養了十年的暗樁，曾在漠北扮過馬販子，在金陵扮過說書人。

“去北平。“齊泰扔過個藥箱，“扮作游醫，查清楚那些糧食去了哪兒。“他從袖中摸出張空白地圖，“每查一處糧倉，畫個圈；每見一隊糧車，標條線。“他盯著周九的疤，“要是讓朱棣發現......“

“大人放心。“周九把藥箱背在肩上，“小人在北平混過三年，口音比順天府的老卒還地道。“

齊泰沒接話，只是揮了揮手。

周九退到門口時，聽見身后傳來紙頁撕裂的聲響——是那份“加固城防“的公文，被撕成了碎片。

北平城的晨霧還沒散，王賓已經蹲在茶樓二樓。

他盯著樓下穿灰布衫的男人，喉結動了動——那家伙要了碗素面，卻總往街角的糧行瞟。

更怪的是，他說話時舌尖總頂著上顎，像極了應天府城南的口音。

“小二！“王賓敲了敲茶碗，“那桌的客官，可是新來的？“

小二擦著桌子笑：“說是山西來的游醫，昨兒在城隍廟門口施了回藥。“他壓低聲音，“不過小的瞅著怪，大冷天的總摸懷里的布包，倒像揣著幅地圖。“

王賓端起茶盞，熱氣模糊了視線。

他望著那灰布衫的背影，手指在桌下輕輕敲了三下——是給暗衛的暗號。

樓下的男人突然回頭，目光正好撞進王賓的茶盞里。

王賓垂眸吹開茶沫，嘴角卻勾了勾——魚，上鉤了。

王賓的茶盞邊緣結了層薄霜。

他望著樓下灰布衫男人用筷子撥拉素面，面條在碗里攪出渾濁的漩渦——那男人夾起半根青菜，又慢慢放下，目光第三次掃過街角“永豐糧行“的幌子。

應天府城南口音的尾音在王賓耳邊嗡嗡作響，像根細針挑著他的神經。

“去叫張七。“王賓摸出枚銅板彈給小二，銅子兒落進木盤時叮當作響，驚得灰布衫男人肩頭一顫。

他低頭抿茶，喉結卻動了動——這是暗衛暗號：盯緊目標，連如廁都別落單。

三日后寅時，王賓踩著滿地霜花叩響燕王府角門。

門內立刻伸出只手將他拽進去，趙彝的聲音裹著寒氣：“張七在城隍廟后墻截了這東西。“他攤開掌心，半片燒焦的紙頁上還沾著草屑，隱約能辨“糧““窖“二字。

朱棣正在東暖閣翻《九邊圖志》，燭火映得書頁上“糧草“二字泛紅。

他接過紙頁對著光，指腹摩挲焦痕：“齊泰的人，果然盯著糧倉。“王賓喉頭一緊——他跟了燕王十年，太清楚這語氣里的冷意：像冬夜的井，表面結著薄冰，底下寒得刺骨。

“引蛇。“朱棣突然合上書本，震得燭芯跳了跳，“去軍營放風，說北平官倉只夠三月糧，得調遼東的粟米救急。“他抬眼時眸色如刀，“要讓那游醫聽見，要讓他信。“

王賓的手指在袖中攥緊——這計策妙在虛實之間：前世靖難時北平確實缺過糧，周九若信了“調遼東“的假消息，必定火急報給齊泰。

趙彝卻皺起眉：“遼東道遠，就算真調糧，也得月余......“

“孤要的就是月余。“朱棣抽出定北劍，劍刃在燭下泛著青芒，“等齊泰收到密信，咱們的地窖早填了半倉糧。“他將劍輕輕插回鞘中，“趙指揮使，你帶二十騎伏在古北口。

那密信要是出北平，截下來。“

第七日卯時，古北口的風卷著沙礫打在趙彝臉上。

他縮在松樹林里，望著山道上兩個騎馬的人影——前面是灰布衫的周九，后面跟著個挑貨郎擔的，扁擔兩頭的藥箱隨著馬顛簸，發出細碎的響動。

“動手。“趙彝一揮手，二十騎如箭離弦。

周九剛摸出腰間短刀，便被鐵蹄踏碎了腕骨。

藥箱摔在地上，幾包草藥滾出來，夾層里的密信卻被趙彝搶在手里——信是給齊泰的，末尾有朱砂小印：“若屬實，當速報太子舊臣。“

東暖閣的炭盆燒得正旺，朱棣捏著密信的手卻冷得發抖。“太子舊臣“四個字像根刺扎進他心口——朱允炆身邊那些腐儒，當年逼湘王自焚時，筆桿子比刀劍還狠。

王賓遞來茶盞，他卻推開了：“這密探留不得。“

“屬下前日收到遼東急報。“王賓從袖中摸出封信，“阿哈出的商隊下月要過松亭關，說想跟咱們換鹽鐵。“他指節敲了敲桌面，“那女真頭人最恨朝廷斷他馬市，若咱們說周九是偷邊貿密信的......“

朱棣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細紋都堆起來：“阿哈出去年還求孤幫他討回被搶的貂皮，這人情該用了。“他轉向趙彝，“把周九的嘴縫上，換身商人行頭，明日跟王賓走。“

三日后，松亭關外的白樺林里，王賓拍了拍周九的肩。

周九的嘴被粗麻線縫成個粽子，眼里全是驚恐。

遠處傳來馬蹄聲，阿哈出的紅袍在雪地里格外扎眼：“王兄弟說的那賊，就是他？“

“正是。“王賓指了指周九懷里的“密信“——那是朱棣親筆偽造的，寫著“女真私通北元“的假情報，“要不是他被截，您這趟馬市怕要黃。“

阿哈出抽刀割斷周九嘴上的麻線，刀尖挑起他下巴：“偷我女真的東西？“周九剛要喊，阿哈出的刀已經捅進他心口。

血濺在雪地上，像朵開敗的紅梅。

“埋了。“阿哈出甩了甩刀上的血，“回頭讓燕王知道，我阿哈出辦事利索。“

王賓望著雪地里的血慢慢被北風卷走，突然打了個寒顫。

風里有股濕冷的味道，像要下雪的前兆。

他裹緊斗篷，望著遠處的山尖——那里的云正越積越厚，鉛灰色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該回北平了。“王賓翻身上馬，馬蹄踏碎薄冰，“這風......怕是要下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