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清晨，染坊籬笆上結滿了白霜。

周清禾蹲在染缸前，小心翼翼地將搗碎的胭脂蟲粉末倒入沸水中，頓時升起一股帶著暖意的絳紅色霧氣。

沈硯提著兩筐新采的蘆葦從院外進來，發梢還沾著細碎的冰晶：

“清禾，后山的蘆葦長得正好，編些草席鋪在新房可好？“

“誰要和你住新房！“

周清禾臉頰緋紅，手中木勺攪得染液嘩啦作響。

自從上次烏桕葉染料風波后，沈硯便開始變著法子討她歡心，不是采來稀有的染料植物，就是悄悄在她的茶水里放塊桂花糖。

玉柔蹦蹦跳跳地從廚房跑出來，手里端著剛蒸好的南瓜糕：

“小姐，沈公子一大早就去鎮上了，說是要給你買......“話沒說完就被阿寧捂住了嘴。

阿寧朝玉柔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

“小丫頭片子，別壞了公子的好事。“

老者拄著竹杖慢悠悠走來，藥鼎里熬煮著驅寒的姜湯：

“今日宜議婚。“

他的話音剛落，院外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只見王伯帶著幾個村民抬著兩只肥碩的山羊，后面跟著拎著新米、雞蛋的婦人，浩浩蕩蕩地進了染坊。

“周姑娘，沈公子！“

王伯笑得合不攏嘴，“咱們村里都商量好了，要給你們辦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

周清禾又驚又喜，手中的染勺“當啷“一聲掉進染缸。

沈硯放下蘆葦，快步走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染著絳紅色的手：“清禾，你可愿意？“

“誰......誰要嫁給你！“

周清禾想要抽回手，卻被沈硯握得更緊。

玉柔在一旁急得直跺腳：

“小姐，你就答應了吧！沈公子這段時間天天半夜起來熬染液，說是要給你染最漂亮的嫁衣！“

阿寧也在一旁笑著附和：

“可不是嘛，連我從西域帶來的夜光沙，都被他偷偷拿去試了十幾次。“

沈硯的耳尖微微泛紅，從袖中掏出一卷布料。展開的剎那，眾人都發出驚嘆——那布料泛著柔和的珠光，上面用夜光沙勾勒出忍冬藤纏繞的圖案，在晨光中忽明忽暗，恍若星辰落在綢緞上。

“這是用夜光藤和胭脂蟲染的，“

沈硯的聲音難得有些緊張，

“白天是喜慶的絳紅色，到了晚上......“

他將布料移到陰影處，只見藤蔓紋路漸漸亮起，宛如夜空中閃爍的銀河。

周清禾的眼眶漸漸濕潤，想起這些日子沈硯深夜在染坊忙碌的身影。

原來他嘴上說著擔心她累壞身體，自己卻比誰都更用心地準備著這場婚禮。

婚禮定在冬至那日。

整個村子都忙活起來，男人們上山砍來粗壯的松樹，在染坊前搭起喜慶的紅綢拱門；

女人們圍坐在老槐樹下，用周清禾教的扎染技藝制作喜字和窗花；

孩子們則舉著用邊角料做的小燈籠，滿村跑著報喜。

沈硯特意將染坊外墻重新粉刷，用茜草和蘇木調出鮮艷的朱紅色。

屋檐下掛滿了用各種草木染就的喜布：楓香染的橘紅綢帶隨風飄動，梔子染的明黃燈籠綴著流蘇，還有夜光藤染的綢緞在陽光下泛著微光。

婚禮前夜，玉柔幫周清禾梳妝。銅鏡中，周清禾身著沈硯親手染制的嫁衣，絳紅色的綢緞上繡著金銀雙色的忍冬藤，發間插著那支夜光藤珠銀簪。

“小姐真美！“玉柔忍不住紅了眼眶，“就像從畫里走出來的新娘子。“

阿寧拿著從西域帶來的香粉，輕輕為周清禾撲上胭脂：

“在我們那兒，新娘子要跳一支祈福舞。等會兒你和沈公子......“她的話被突然響起的嗩吶聲打斷。

沈硯穿著靛青色的長袍，腰間系著周清禾用藍印花布做的腰帶，帶著迎親隊伍來到染坊門前。

他捧著用夜光沙寫著“永結同心“的婚書，聲音清朗：

“周清禾，我沈硯愿以草木為媒，天地為證，與你共度余生。“

周清禾接過婚書，指尖觸到紙頁上凸起的夜光沙紋路，仿佛觸到沈硯的心意。

她輕聲應道：“我愿與你共染四季，織就歲月。“

拜堂時，老者用青銅藥鼎盛著新釀的米酒，為新人潑酒祭天。

玉柔舉著新染的“囍“字綢緞在一旁歡呼，阿寧則帶著西域的舞娘跳起歡快的舞蹈。

染坊的染缸里，新調配的染料正咕嘟咕嘟冒著泡，仿佛也在為這場婚禮歡歌。

入夜后，整個村子都沉浸在喜慶的氛圍中。老槐樹下，村民們圍著篝火載歌載舞，烤著香噴噴的羊肉；

染坊內，沈硯和周清禾相對而坐，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婚書上，將“永結同心“四個字映得閃閃發亮。

“清禾，你看。“

沈硯輕輕推開窗，只見院中的晾曬架上，白天染好的布料在月光下泛起奇異的光彩。

夜光藤的藍、胭脂蟲的紅、梔子的黃交織在一起，宛如一幅流動的畫卷。

周清禾靠在他肩頭，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

“以后，我們的染坊要染遍天下最美的顏色。“

沈硯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還要把我們的故事，都寫進這本染譜里。“

染坊外，忍冬藤沿著新刷的朱紅泥墻蜿蜒攀爬，金銀雙色的花朵在夜風中輕輕搖曳。

遠處傳來零星的爆竹聲，驚起幾只夜棲的飛鳥，卻又很快被此起彼伏的歡笑聲淹沒。

在這方被藍草與月光浸潤的田園里，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此后的日子里，染坊愈發熱鬧。

周清禾和沈硯將婚禮上的夜光綢緞制法記錄在染譜中，取名為“星河永誓“。

玉柔漸漸能獨當一面，不僅學會了調配各種染料，還自創了用花瓣拓印的新技法。

阿寧常來往于西域與中原之間，帶回新奇的染料和布料，同時也將染坊的名聲傳到了更遠的地方。

時不時有外鄉人慕名而來，或求學染布技藝，或求購獨特的布料。

沈硯和周清禾總是熱情相待，在老槐樹下辦起了染布課堂。

他們手把手地教孩子們辨認染料植物，教婦人扎染出美麗的花樣，教畫師將染布紋樣融入畫作。

每當夜幕降臨，染坊的燈光亮起，晾曬架上的布料在風中輕輕擺動，宛如天上的星河落入人間。周清禾和沈硯會坐在院子里，一邊整理新采的染料植物，一邊翻看染譜。

那些曾經記錄著艱辛與危機的血字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玉柔畫的婚禮插畫、阿寧記錄的西域見聞，還有沈硯寫下的一句句情話。

日子就這樣在染缸的咕嘟聲、織布機的吱呀聲、孩子們的歡笑聲中緩緩流淌。

周清禾和沈硯用草木為筆，歲月為紙，在這方田園里，繼續編織著永不褪色的傳奇。

冬至夜的月光裹著蜜色光暈，透過窗欞在婚床上灑下斑駁碎影。

周清禾撫過嫁衣上夜光藤勾勒的紋路，指尖殘留著沈硯方才為她卸下銀簪時的溫度。

院外傳來村民們醉意朦朧的歌聲，篝火噼啪聲混著阿寧彈奏的西域曲調，在染坊上空織成溫柔的網。

“在想什么？“

沈硯端著青瓷碗跨進門檻，碗里浮著幾顆酒釀圓子，

“玉柔偷偷在廚房煮的，說新婚夜要討個團圓吉利。“他挨著周清禾坐下，長袍下擺掃過她垂落的裙裾，帶起若有若無的茉莉香。

周清禾接過碗，木勺攪動間，圓子映著月光泛著珍珠般的光澤：“白天看玉柔忙前忙后，倒比我這個新娘子還上心。“她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緊接著是玉柔壓低的聲音：“噓！別吵醒小姐和姑爺！“

沈硯笑著吹熄半盞燭火：

“怕是那丫頭又在給我們的窗欞貼新剪的窗花。“

月光漫過染坊晾曬架上的綢緞，將兩人交疊的影子投在喜字紅紙上，漸漸與夜色融為一體。

冬至夜的月光淌進窗欞時，周清禾正望著銅鏡里的自己出神。

嫁衣上的夜光藤紋在暗處幽幽發亮，與床頭搖曳的紅燭相映成趣。門軸輕響，沈硯帶著滿身寒氣踏入新房，發冠上還沾著幾片飄落的雪絨，

“外面的篝火還未熄，玉柔帶著孩子們在玩......“

話音未落，周清禾已將一杯溫酒遞到他手中，指尖殘留著胭脂蟲染過的淡紅。

沈硯突然笑出聲，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方才溜去廚房，王嬸偷偷塞給我的，說是新婚夜的規矩。“

展開油紙，露出兩個雪白的糯米團子，裹著的椰蓉上撒著細碎的夜光沙，在燭光下宛如銀河墜入雪原。

“就會胡鬧。“周清禾嗔怪著，卻任由沈硯將團子喂到唇邊。

甜香在舌尖化開時，院外突然傳來玉柔清脆的歌聲，混著阿寧撥弄西域樂器的聲響，驚起枝頭宿鳥。

沈硯握住她的手，掌心溫度透過嫁衣上的金銀刺繡傳來：

“清禾，可還記得初到染坊那日？你蹲在溪邊洗蓼藍葉，發間銀鈴比山風還清脆。“

窗外的忍冬藤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將月光篩成斑駁的碎銀。

周清禾倚在他肩頭，看著染譜上玉柔新畫的小人——畫中自己和沈硯戴著花冠，腳下踩著用染料繪成的彩虹。

忽聽得遠處傳來更夫打更聲，三更天的梆子驚破夜色，沈硯起身將窗閂扣緊，轉身時衣袂帶起一陣艾草香。

晨光初現時，染坊卻被一陣馬蹄聲驚破寧靜。

周清禾正在梳理長發，玉柔突然撞開房門，臉色煞白如紙：

“小姐！外面......“

話未說完，院外已傳來蒼老的呵斥：

“玉柔！還不速速隨為父回府！“

沈硯系著藍布圍裙沖進房，手中還握著沒吃完的艾草糕。只見染坊外，數十名鐵甲騎兵列成陣勢，為首的老將身披玄色披風，腰間玉佩刻著猙獰的饕餮紋。

玉柔躲在周清禾身后，發間的藍草花環微微顫抖：“爹......我不想回去。“

“胡鬧！“老將甩鐙下馬，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染坊，“堂堂鎮國將軍之女，竟在山野間做粗使丫頭！“他瞥見周清禾嫁衣上未干的染料痕跡，冷笑出聲，“就是你教唆她拋頭露面？“

沈硯將周清禾護在身后，拱手行禮：

“前輩誤會。玉柔姑娘在染坊習得染布絕技，自創的花瓣拓印法已傳遍三州五府。“

他指向晾曬架上的布料，晨露在玉柔的作品上折射出七彩光暈，“這些紋樣，日后或許能成為我朝貢品。“

老將軍冷哼一聲，劍鋒出鞘三寸：

“巧舌如簧！玉柔自幼許配給右相之子，婚期就在開春。“此言一出，周清禾只覺懷中的玉柔渾身僵硬。

阿寧突然從人群中走出，腰間彎刀泛著冷光：“在西域，女子從不由他人決定婚嫁。“

“西域蠻夷懂什么綱常！“老將軍怒目圓睜，卻見玉柔突然掙脫周清禾，跪坐在雪地上：“爹，我在這兒過得很開心。您看！“她扯開衣袖，露出手臂上用植物染料繪制的鳳凰，“這是我和小姐一起染的，比那些金玉首飾都珍貴！“

沈硯上前一步，聲音沉穩：

“前輩，玉柔姑娘若強行成婚，恐生變故。不如容她在此再留三月，待我們將她的染布技藝整理成冊，屆時......“

“住口！“

老將軍的馬鞭重重抽在青石板上，

“三日后我再來接人。若敢阻攔，休怪我踏平這小小染坊！“馬蹄聲漸遠，玉柔癱坐在地，眼淚滴在新染的布料上，暈開朵朵深色淚痕。

當夜，染坊燈火通明。

周清禾握著玉柔的手，將最后一株夜光藤搗碎入染缸：“我們連夜為你染一匹布，就用你最喜歡的月白色。“沈硯則在一旁研磨朱砂，筆尖在宣紙上寫下工整的字跡：“此證玉柔姑娘乃沈氏染坊首席染師，所制紋樣......“

玉柔突然破涕為笑，搶過毛筆在紙角畫了只歪歪扭扭的兔子：

“要畫個會發光的兔子！這樣我想大家的時候，就能拿出來看。“

阿寧默默將珍藏的西域香料塞進她包裹，老者則把青銅藥鼎里的安神湯倒入瓷瓶：

“路上若失眠，就喝這個。“

三日后，老將軍的馬車準時停在染坊外。

玉柔穿著新染的月白裙裾，發間別著眾人連夜趕制的夜光藤發簪。

沈硯將裝訂好的染布圖冊遞給老將軍：“前輩請看，玉柔姑娘的技藝已被收錄其中。若他日朝廷需要特色貢品......“

老將軍翻看圖冊的手突然頓住。

冊中不僅有精美的染布紋樣，更詳細記載著染料配比、時節變化對色彩的影響。

他沉吟良久，目光落在女兒手臂上的鳳凰紋身：

“既如此，便讓她再留半年。但若耽誤婚期......“

“謝父親！“

玉柔歡呼著抱住周清禾，發間銀鈴叮叮作響。

沈硯望著遠去的馬車，握緊周清禾的手：

“清禾，我們的染坊，或許真能染出一片新天地。“

晨霧漸散，染缸里新調配的染料泛起微光，宛如揉碎的星辰沉入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