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如犬雞、卻還要驅役似牛馬，高集重新套上了縣尉官衣、看得旁人心酸不已。

尤其是那神色萎靡、雙手手指慘不忍睹，讓李篤忍不住出言安慰：圣人云天將降大任、必先苦其體膚，昔日狄公亦曾陷身推事院中，高少府遭此一劫、往后成就必然非同一般。

高集長長一嘆：經此摧殘、讓人茅塞頓開，京城雖好、盡是虎穴龍潭，千秋節后、吾便設法調離長安，天下之大、何處不能逍遙痛快？

李篤聽罷這話、苦笑連連，身為近宗皇親、連去往何處都身不由己，長安城池、當真宛如牢籠。

時間已過正午，此時的長安一片流光溢彩，如興慶宮前朱雀大街與興慶宮外春明門內大街、皆已開始披掛彩帛花燈，皇城各衙署多在趕制貢物、修飾賀表。

甚至民間百姓也有榮乃焉、街上行人商旅大多興高采烈，距離千秋節不到三十個時辰了。

罷了、一同去辦案吧，此時狼狽歸家、不得惹得嬌妻痛哭流涕，不如去抓捕真兇、同時想想辦法鏟除那奸惡牛仙童。

事情回歸正軌，萬年縣廨準備一邊勘驗那胡人尸體、繼續對比篩選延興門處過往文牘，一邊等候長安縣關于那一十七名遇害者的詳情通報。

不過面容被毀、衣裝不存，想要辨別死者身份就變得極為困難，短時間內有價值的大概只有十七這個數字。

“那是個至少十七人的團伙。”

李篤沒來由的又想到了昨日那隊胡商，仔細回憶一番、雖記不清具體人數，但比較十七應該只多不少。

尤其是那白發老胡、讓人印象太過于深刻，漢話流利、舉手投足間一副關中唐人風采…

“高少府，可方便將那城門令的收入賬目給我看看？”

昨日見財心喜、沒有多想，此時回憶起來，只為通過城門、那老胡出手太過于大方了！

果不其然，粗略翻查賬目、過往數年皆是細水長流，唯獨近幾個月有數次大筆財貨入賬。

極有可能就是那隊胡商！

這甚至能解釋通胡人為何要冒險狙殺李篤武敬與獨孤闊如，因為三人看到了彼此面容。

李篤將這幾處時間圈起、推給高集來看，稍一解釋、高集便欣然認同，先命楷書手著重篩查相應日期城門過往記錄，又傳來縣廨畫匠、根據李篤描述畫出那老胡圖樣。

那么重點來了，那隊胡商究竟偷運了什么重要貨物進城，以至于先重金賄賂城門令、稍有風吹草動又不惜殺人滅口？

縣廨仵作此時過來，將射中獨孤闊如的那支羽箭擺在桌上、給出了答案：軍械。

這支箭并非民間打造，乃是軍器監制、發往各地武庫的朝廷兵馬制式箭矢。

沉默幾息、重重一拍桌案，高集喚來縣廨書吏，口述大致案情推斷、命書吏整理成文上報京兆府，同時抄送縣廨所屬各不良帥、坊正、防火鋪。

李篤趁機向仵作問起了獨孤闊如傷情，得知武敬已經將其送回信成公主宅中。

雖然大罵二人不似兄弟、但李篤著實大松了口氣，今日的事太過于丟人、傳揚出去往后必被嗤笑。

皓日當空、青鳥無聲，就在此時，內常侍牛仙童一路疾行、抵達宮城東南延禧門處。

遙遙一望，只見那赤紅墻、琉璃瓦、金木柱、九龍檐，雕欄玉砌的瓊樓玉宇，層層疊疊、已近在眼前，浩瀚炫麗、宛如天上宮闕。

再向前看，內侍省早先趕來的主事見到牛仙童、口中稱爺上前殷勤迎接，然后便前行帶路、穿過城門進入甬道之內。

那兩側的高墻瞬間阻擋了所有的陽光、細微的聲音都發出回響，讓人忍不住屏氣凝神、佝僂身軀，趨行的碎步將地面磨的像冰一樣光滑。

牛仙童卻是毫不在乎，在宮城中肆意穿梭、享受著宮人甚至外臣那艷羨又恐懼的目光。

過嘉福門進入東宮。

東宮本是太子殿堂、因其位于興慶宮東側而得名，不過如今太子雖立、卻并不駐在宮中，宮殿巍峨依舊、各司卻形同虛設，難免柳泣花涕啼、草木成林。

正因如此，東宮某處墻根下平白出現的一處孔洞、時至今日才被發現，先來一步的主事躬身稟報：“孔洞連通至墻外龍首渠岸，因為渠道漲水、使此處有水漬溢出方才發現。”

“內壁有鐵器鑿痕、大小可容人匍匐通行，懷疑是宮人盜賣財物所用。”

牛仙童的臉色陰桀、眼神露出絲絲狠戾，這宮城城墻基座夯土而成、寬逾數丈，挖掘出這孔洞耗時恐怕數月不止，千秋節在即宮人竟懈怠至此、當真罪不可赦，宮中財貨不經己手平白流失、更是萬死難辭。

當即便下令：將此處掌固及管事宮女杖斃喂狗、余者皆送礦監為奴。

主事當即領命、遣人將凄苦求饒的宮婢拖拽而出，唯獨這件事的職權范圍存在一些爭議：孔洞另一頭畢竟在宮城以外，要不要知會左金吾衛知道？

牛仙童微微低頭、將神情掩在陰影之中，東宮啊…這世事之間聯系萬千，就像天降隕石還要聯系到德行昭彰，東宮孔洞、怕是能理解為太子內外交通？

牛仙童心情忽然好了起來，皇帝常在興慶宮中、調查此事暫且不急，先命人將這孔洞暫且遮蔽、嚴守消息不得外泄，自己則往長安縣尋那縣令韋堅。

如今外臣對東宮虎視眈眈，不知太子愿意給出多少錢帛、求自己掩蓋此間消息？加上攀扯壽王、太子便欠下自己兩樁人情。

桀桀的笑聲響起，在浩瀚宮廷之中宛如鬼魅橫行。

萬年縣廨、李篤昏昏沉沉睡去，只是夢中場景奇幻，上一刻有惡人追趕靠近、自己卻動彈不得，下一刻墜入無盡深淵、上方又有巨球壓迫。

猝然驚醒、只覺得滿身大汗淋漓，再看屋外、天色已經悠悠轉暗，這一天當真是過得昏昏沉沉，只盼歲月可以重來一次。

移步縣廨法曹公房，高縣尉仍在、且告知李篤廚房留有胡餅菜肴。

“有進展嗎？”

“沒有。”高集言語之中流露出些許的無奈和焦躁憤怒：“不良人、各坊正坊丁仍在篩查各客舍旅店、廟觀胡肆，但長安胡人何止萬千，如此漫無目標尋找、短時難見成效。”

“至于長安縣處，我連連發文詢問、皆如石沉大海，毫無半點消息，只能請京兆府法曹從中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