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內秘書監官廨,此處管理著天下世文圖籍、天文歷法,算是比較清閑的官署。
于是正午時分,長安令韋堅便有了機會在秘書正監賀知章的公房之中郁郁寡歡,講述一遍那李篤跋扈,直言道:
無論是臉頰上的傷痕、還是斷裂的門牙,都讓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恨滔天。
李泌從里間走出,仍舊是一襲清雅道袍、用木托端來些許膏藥,道這是太醫署消腫鎮痛的良方。
韋堅輕哼一聲、好不容易按捺住將這些瓶瓶罐罐掃落的沖動:“我受些委屈沒什么,只希望長源將事情安排清楚,今日鹽價又漲倒是沒錯,但絹布糧米價格為何沒有太大波動?”
李泌將木托放在一旁,又取來一壺溫湯、斟出一碗放至賀監案上,方才出言解釋:
“消息傳播需要一些時間、百姓又往往從眾而動,這件事劉士安與第五禹珪在做,韋公盡管放心。”
“大概到明日、長安兩市便會供不應求,屆時物價高企、民怨沸騰,自然有御史會具折上奏?!?
或許是韋堅面部傷情超乎想象、讓此事的策劃者李泌感到稍顯愧疚,李泌話音停頓幾息、思索片刻,又繼續說起了往后安排:
“如此一來,風雷自會席卷朝堂,我等只需冷眼旁觀、便可盡收漁翁之利?!?
“只是長安倉儲不豐、并非國朝物產匱乏,而是關中漕運年久失修。”
“就以此番鹽稅綱船傾覆為例,若不是漕運碼頭地處三河交匯、水流湍急之地,綱船便無需橫船靠泊、致使遇襲之時避無可避?!?
“若不是渭水泥沙淤積、官商船只航行緩慢,太倉遭焚之后,又不至于時至今日長安物資仍然補充不足?!?
說到此處,李篤從賀知章書架之上取來一份巨大帛圖,展開之后乃是東起陜州、西抵長安的山川河道、地形地貌,然后反執拂塵在圖上指點:
“劉士安與第五禹珪在長安與洛陽之間往來數次、做出了一番水陸規劃,涉及到浐水之上挖掘巨潭、陜州砥柱開鑿月河、關中之地疏浚漕渠?!?
“一旦功成、天下漕運連為一體,南北船舶無需陸路轉運、可直抵長安城下,長安城便再無物資糧米匱乏之憂。”
關中課稅戶籍年年遞減、非農人口與日俱增,疏浚航道已然迫在眉睫。
同時借助大型工程可以控制沿途財稅、民力甚至駐軍,這是自古以來地方攬權的良方之一。
韋堅這點見識還是有的:“水陸轉運使?”
“正是,屆時賀師將會聯絡好友,舉薦韋公出任水陸轉運使、督河渠大工?!?
韋堅不置可否,只是凝望著帛圖、越看越是不喜:
“這般巨大的水陸工程,需要多少年時間才能完工?”
“現成的百官行述就在長安城中、我們卻在議論耗費數年光陰去修大河?這就仿佛眼前便有珍饈美食、我等卻要在灶中重新劈柴點火?!?
至于什么晉升高官、對于韋堅更是于事無補:太子履極之后、尚書宰相哪個不是唾手可得?何必為了些許地方好處、放棄京師長安經營。
韋堅顯然沒有將甚么鏡中花、水中月聽進心中,李泌也只能將事情說的更加直白:
“百官行述現世、仿佛巨石投入靜水之中,世人側目。論語有言,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韋公且看近日李相公尚且深居簡出,我等切不可被眼前小利迷惑?!?
韋堅每每開口、都能感覺到牙齒漏風,如今聽到李泌又在教自家做事、愈發讓人怒火中燒,終于再不顧忌賀知章就在旁邊、冷言打斷李泌:
“李林甫之輩本就掌控朝堂地方,偃旗息鼓乃是為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我等與他截然不同,尤其長源,年紀輕輕、要有些敢于進取的浩然正氣?!?
韋堅身為長者、一旦發怒李泌也只能躬身致歉,然后看向賀知章求助。
只是就在此時,有韋堅的隨從匆匆趕來、稟報了一則驚人消息:
太倉出納使楊謙的婢女春草不僅仍然活在人世、且知道百官行述的真正下落。
“此話當真?!”韋堅當即拍案而起、連連追問:“那春草人在何處?”
那隨從回答道:“坊間傳聞皆言、春草被萬年縣收入了縣獄女牢?!?
韋堅大喜過往,看向李泌停頓幾息、轉身便走:“我去尋李適之幫忙、定要將百官行述奪到手中!”
直到腳步聲遠去良久,李泌方才謂然一嘆、埋怨賀監怎么也不管管這韋堅韋子金。
“如飛蛾之赴火、豈焚身之可吝?!?
賀知章倒是看得開,取來棋盤、連聲催促李泌:此處已無外人,快些將這溫湯撤去、換來美酒。
宣陽坊萬年縣廨。
法曹縣尉高集苦惱不已。
今日稍早些時候,李篤的小娘子登門接走了那金粉樓的仙子,彼時高集還有心情自怨自艾、自家怎么就沒有如此俏美的童養媳。
可問題是很快市井之中便傳播起關于太倉出納使楊謙家的逃婢春草仍在人世、且就躲藏在萬年縣廨中的消息。
高集也知道這縣廨之中藏不住秘密,用李篤的話說便是:源于政審懈怠、萬年縣廨如今被滲透的像篩子一般。
可那春草是自己親手安排的、高集實在是想不通哪里出了疏漏。
不過此時糾結泄密的緣由已然于事無補,高集知道些關于百官行述的內情、對這件事情的敏感程度心知肚明,一方面連忙派人去尋李篤和金吾衛、一方面在縣廨中布置差役和刀弓手。
天可憐見,高縣尉在好端端的帝國京師、縣廨官衙之中搞出了一幅如臨大敵的陣勢。
只是這般陣勢對付邪僧明悟或許可以,但面對大隊的刑部兵差護衛著刑部尚書官牌儀仗登門、便著實無可奈何。
當李昌李適之出示了全套合法公文、要將春草提走之時,高集心中暗暗叫苦,只能嘗拖延:“尚書明鑒,本縣移交人犯、按律還需知會京兆法曹知道?!?
“荒唐!”
李尚書根本不再與小小的縣尉浪費口舌,后退半步甫一揮手、刑部兵差便一擁而上,先將高集及萬年縣廨差役和刀弓手控制,然后徑直往女牢之中押出了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