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名胡人逃遁至夾城城墻腳下，本應該束手就擒、卻翻身躍下墻根處的排水渠道。

長安東北段夾城，乃是當今皇帝日常駐蹕興慶宮之后，在東北幅外郭城墻內側再起新墻，中間形成的寬約數丈的通行御道。

這夾城御道不僅有利于彰顯皇帝威儀、保障出行安全，還極大方便了周邊百姓：宮廷儀仗多走夾城之中、城市便少了許多清道封路的煩惱。

只是兩墻夾一路的特殊結構、必然對排水有極高的要求，因此在城墻的內外皆開鑿有排水渠道，每隔數十步又有孔洞穿透城墻、使之內外相連，地勢內高外低、排水通暢無比。

可不知道在何時，某處被入苑坊坊墻遮蔽處的排水孔洞被格外擴大了，其大小足夠容納人員匍匐出入，那幾個逃亡的胡人便經這里鉆進了夾城之中。

李篤心中大呼不好，煮熟的鴨子飛了都是小事，夾城夾城、看這結構就知道旁人勿進，這和朱雀大街的御道或者宰相出行的沙堤完全是兩回事，踏入是當真要治罪的。

但李篤又不能不追，自己把賊人逼進夾城之中不管、是準備讓皇帝陛下親自擒拿嗎？

李篤咬咬牙、同樣伏身鉆進洞中。

只是通過洞穴、剛剛進入夾城之內，李篤便驚覺情勢與想象的大不相同。

那御道之上、皇帝鹵簿居然由南向北正滾滾而來。

左右如同懸崖絕壁的城墻之間、上百龍武軍俱甲鐵騎手持彩木槊、背負朱雀旗開路，如大河瀑布、雄渾壯闊，其后隱約可見羽葆幢蓋、六引旗幡高高聳立，隨著行進步伐此起彼伏。

抬頭仰望，一線天空兩側，城墻之上又建設有走兵馬道、朱漆天橋，精銳步卒舉白澤旗、居高臨下警蹕護從。

夾城之內、李篤身前，馬蹄轟鳴、腳步聲如海嘯崩天，陽光逐漸被旌旗遮蔽、攜有雷霆萬鈞之勢的鐵騎踏踏前行。

貿然闖入的那數名胡人似乎被這可吞日月的力量震顫，如飛蛾撲火一般向前幾步、又心神破碎轉身逃跑，鐵騎翻涌，在頃刻間將其化為齏粉、血肉消散于人間。

李篤早已經呆住了，這遮天蔽日的威嚴仿佛扼住了自己的每一寸呼吸，就這么站著、看著儀仗碾壓靠近。

直到有一個人影越眾而出飛奔而來，是長兄汝陽郡王，看啊、他的臉色是如此的慘白。

汝陽郡王幾乎是飛撲過來將李篤按倒在地，然后顫抖著壓著李篤的頭、跪伏在御道路旁，不顧錦衣華服粘上灰土、用恐懼又沙啞的聲音嘶聲竭力請罪：臣萬死、求陛下恕罪！臣萬死、求陛下恕罪！

臣萬死、求陛下恕罪！終于回過神的李篤忙不迭的跟隨著長兄重復。

傾瀉而來的鐵騎在即將要把李篤和汝陽郡王吞噬的剎那稍稍轉向、側開了些許空間，交錯的馬蹄、起伏的鐵靴、六馬牽引的玉輅在眼前尺寸之地綿延通過，揚起的塵埃讓世界扭曲變形、請罪的聲音仍然片刻不敢停歇。

不知過去了多久，李篤與汝陽大王早已聲嘶力竭、額前的地面也被鮮血染紅，身前忽然響起一聲呼喚：“大王、大王，噤聲吧。”

“啊、啊？”汝陽大王茫然抬頭，連一旁的李篤也感覺仿佛劫后余生。

原來是一襲紫衣的高力士、僅帶著幾名內侍站在兩人面前。

“高翁、高翁……陛下走了嗎？”

“大王起身吧，陛下已經走啦。”高力士輕動手臂、有身后的內侍上前攙扶汝陽大王。

只是在李篤也嘗試站起來時，高力士卻開口阻止：“十一郎且慢，陛下有口諭。”

李篤驚愕得抬起了頭，只見靜立的紫袍之下、高力士面如山岳讓人絲毫看不透徹，一旁的長兄更是腿腳一軟、便又要跪倒在地。

“誒、大王莫慌。”高力士向著皇帝離去的方向叉手行禮、面色肅穆莊嚴言道：

“陛下口諭，李十一郎氣宇軒昂、才推干理，可守千牛備身、賜鐵甲儀刀，主者施行。”

今時今日，千牛衛雖然已經名存實亡、但官員結構仍在，千牛備身為正六品下親兵衛官，于李篤而言飛跨兩級、意義非凡。

譬如傳旨完畢，李篤喜不自禁、按照律法叩拜謝恩：“天恩曲被、特賜殊榮，臣誠惶誠恐，隕首刳心、無以上報。”

禮儀過后、高力士便喚李篤起身，同時轉述起皇帝白話：“陛下說了，十一郎救駕心切、有功無過，長安鬼魅橫行、正需要家中子侄同心協力。”

這至少說明、皇帝并不準備追究李篤的罪過，汝陽大王連忙從腰間取下一方玉環塞至高力士手中，再三拜謝高翁救命大恩。

“都是陛下圣德。”高力士將那玉環拿在手中把玩，片刻之后忽然輕輕一笑：“大王此舉、倒是貼切得很。”

“在下先告辭了，大王可陪伴十一郎片刻、再至太極宮不遲。”

“多謝高翁、高翁慢行。”

這是應有之意，送別高力士之后、汝陽大王還需要幫助李篤來猜旨意之中的啞謎。

等到高力士消失不見，方才還如山崩地裂的夾城之中只剩下李篤與汝陽郡王兄弟二人，處處寂靜無聲。

李篤訕訕看向長兄、正要開口道歉，卻被汝陽大王抬手制止：“方才你的感受如何？”

李篤立刻想到了西楚霸王項羽和秦始皇儀仗的故事，是不是自己回答一個不妥、長兄便要大義滅親？

李篤卻是理解錯了，汝陽大王苦口婆心說道：“道德經有言：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平心而論，家中耶娘待你可有不妥？”

“子安則家和、家和萬事方興，你從今以后也該惦念家中父母兄姊、不可再行事狂悖。”

長吁短嘆、汝陽郡王喋喋不休，先勸李篤小心慎行、又道幼弟年齒已可娶妻生子：

“家中早該給你尋門妥當親事，這事千秋節后、我便與耶娘商議。”

李篤連忙搖頭，自個兒小夫妻日子過得逍遙快活、哪里愿意娶回個從未見過的女子來作正妻？還是趕緊說說皇帝旨意吧，其中到底蘊含著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