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業坊中、寧王宅邸。

方才有中官登門、要擒走十一郎房中侍妾仆婢，汝陽郡王當即心如寒霜、終究是出事了。

不過沒有旨意詔書，自家人便不能如此輕易被中官帶走，寧王府的威嚴需要維持、十一郎也會因此翻臉。

汝陽郡王打發走了中官，尋了些烈酒飲下、終于覺得心神通暢些許，起身回到后宅戲臺、將舞蹈大曲隊列中的蓁末喚出，帶至了寧王老爺子與王妃元氏房內。

行禮拜見之后、汝陽大王便吩咐蓁末：“今日你就在這伺候阿耶阿娘，除非十一郎歸家、任誰叫你都莫要離開。”

蓁末眼眸之中的訝異一閃而過、繼而流露出濃濃擔憂，開口欲言又止、只好點頭稱是。

王妃元氏出身北魏皇族、似是看出了些許端倪，將蓁末喚至身旁、向汝陽大王擺擺手：

“這女子自幼聰慧俏美、放出門去不知要妒殺多少深閨嬌婦，這兩日便陪在我的身邊、說曲玩棋同享天倫之樂。”

“明日千秋佳節、她也與我同車進宮，待到演舞之前、再去與你匯合。”

“阿娘果真體貼人心，十一郎皮遢懶惰、晨昏定省都常不見蹤影，此事之后兒定要重重責他、日日陪伴阿耶阿娘。”

汝陽大王笑應幾聲、轉向自家阿耶，本想說些事情、卻見到老父正在閉眼假寐，于是只叮囑阿耶保重身體、便告退離去。

如此一來、家中暫時無憂，那牛仙童再如何膽大妄為、也不敢至耶娘房中抓人，只是宮中形勢究竟如何、實在讓人琢磨不透。

天空萬里無云、卻又仿佛波濤洶涌，汝陽大王又飲一口酒、取來自己玉笛，吩咐親隨準備儀仗車架，穿過亭臺樓閣、走東門直去興慶宮中。

此時此刻，為了躲避勝業坊可能存在的內侍省探子，繞行崇仁坊內十字街通行的李篤剛剛趕到興寧坊清禪寺。

有了周仵作家中的教訓，如今身旁既無萬年縣廨差役、也沒有辛云京那般禁軍將領，武侯鋪鋪丁聊勝于無，李篤也不敢大張旗鼓進寺調查。

幸好此時穿的那身葛衣、經過與周仵作的打斗之后更加骯臟，李篤便偽作某屠戶家的兒子、進寺為家人祈福。

這清禪寺的知客僧修行極高，并不因李篤衣著臟亂有絲毫不敬，聽罷李篤陳述緣由、更是出言開解：

“佛者雖然曰不可殺生、殺生或有果報，卻是為了教人要修慈悲胸懷，時時刻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只要食存五觀、有慚愧之心，施主便不必陷入此等執著之中。”

由此可見，佛陀中亦有良善璞真思想，凡事不可一概而論。

不過這知客僧又頗遺憾地告知李篤：因為明日便是千秋佳節、佛家即將獻上盛大法會，主持及諸多高僧今日都不在寺中。

李篤心中一動、如此豈不是正好，于是便向知客僧請求在這寺中參觀。

“自無不可、施主請便。”

清禪寺比較新羅使團住宿的大薦福寺小了許多，建筑偏向精致秀麗，因此香客頗少、更顯僻靜，穿過寺中數座殿堂、行至后院，只見中間一片松柏塔林、兩側有僧舍禪房，道旁香爐有青煙裊裊、正午艷陽如佛光普照。

秩序井然、讓人不由心生敬意，也著實不像是藏污納垢之地，李篤已然準備放棄，通知辛云京弄死高集、自己再去舉報皇宮之中有宦官內侍乃是假冒。

如此操作，雖然心中稍有慚愧，但至少能和甚么造反撇開關系、保住自家小命。

談到此節、李篤又想起一樁本朝開國年間趣事：獨孤闊如的祖先獨孤謀曾參與謀逆、發覺事不可違立刻跳反，太宗皇帝不僅不曾怪罪、反而下嫁安康公主安撫。

這便是貨真價實的我輩楷模。

不經意間、李篤走近僧舍之旁的寺廟廚房，如今佛家并未完全禁絕肉食，但修行之人清苦、菜肴不過寥寥幾種，只是這菜品越看越讓李篤覺得熟悉，這便十分不可思議。

昨日與辛云京吃了一頓、再之前在萬年縣廨吃了一頓，其他時間自己盡皆是在家中吃飯，親王府中飲食再如何簡便、也超出尋常人家百倍不止。

李篤懷疑自己餓了，這兩天饑一頓飽一頓、太過于辛苦，直到準備離去、又見到那知客僧時，李篤心中忽然閃過一絲明悟：

延興門的城門令！周季在萬年縣義莊驗尸之時、曾經從城門令的胃腸之中鑒別出些許肉蔬，那肉蔬種類和方才見到的菜品一模一樣！

“施主慢行。”知客僧彬彬有禮上前送行。

李篤神色不無遺憾、言語充滿落寞：“本想依次參拜各殿菩薩，但見到寺中淡泊清凈，實在不好打擾。”

“不知道寺中是否常年如此，還是也有外人來往出沒？”

知客僧合掌答道，言語之中不無驕傲：“施主說笑了，本寺雖然雅致、卻也有各地高僧講經、普及佛法奧義，又有香客逆旅、投宿以避風雨。”

“亦可能如前幾日那般，主持大師收容數名草原信徒，正所謂普渡眾生、慈悲為懷，但能行善、本寺從不推辭。”

就是這里！

李篤匆匆離去，調來本坊武侯鋪鋪丁又匆匆而回，攬住那知客僧便詢問寺中收容的草原信徒住在何處。

知客僧驚訝之下本還想抗議幾句、卻被李篤徑直用刀柄頂在腰間，無奈之下只得前行領路，無非就在后院那排僧舍之中。

武侯鋪鋪丁本就是金吾衛麾下，李篤手持腰牌令箭、鋪丁自然遵從，不過這武裝水平比起巡街隊卻是差的太遠，戍衣藤盾加上腰刀便是全部的裝備，莫說甲胄、連那唯一的角弓一時都找不到弓弦。

因此破門而入時、鋪丁猶猶豫豫，進屋見到諸胡、又停頓了幾分，最后拿出了平日里緝捕盜賊的派頭、舉刀威脅屋中諸胡束手就擒。

這么一套流程走下來，屋里除去一個腿腳不便的白發老胡全踏馬翻窗跑了！倒是那老胡被李篤一眼認出，可不就是八月初一延興門處見到那個嘛。

留下兩人看管老胡、李篤帶著剩下鋪丁便向幾名胡人逃跑方向追去？

這胡人心思耿直、這時也不知道要分散逃脫，反而始終聚在一起，如此一來追擊的隊伍愈發壯大、甚至加入了入苑坊看守十六王宅的兵丁。

而且前行方向讓李篤竊喜不已，向前不遠便是連接興慶宮與大明、太極兩宮的御道夾城，那城墻與外郭城一模一樣，逃往彼處乃是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