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馳的馬車之上，風呼嘯著從耳旁掠過，王維王摩詰索性撤去簾帳扶軨長立，任由北地那天那云如流水般翻卷而來、又蕭蕭而去。

晉地啊、自己魂牽夢縈的鄉土，蒲州有母親所在的家園、太原有父親安葬的墳冢，這里的蒼茫壯闊、城池水木無不勾起了自己年幼時的回憶，快樂的、痛苦的，都是那般的依依不舍，恨不得永遠攬在懷中。

方才那便是寧王家的小子吧，王維臉龐露出一絲莫名的笑。

那么張揚、那么無懼無悔、那么自以為是不知天高地厚，與自己年輕時多么的像啊。

彼時彼刻，自己便是在這樣的年齡孤身一人闖蕩長安，那幾年間，有過孤傲自賞的堅持、有過岐王門客的經營，有玉真公主的賞識、有名動京師的華彩。

只是青春已逝、昭華不再，今日今時居然被旁人喚作老叟，是可忍孰不可忍。

寧王家的小子…當真是個有緣人。

當年自己初入仕途、卻因黃獅子舞案被貶千里，后來才知道那是皇帝敲山震虎、警告皇家兄弟如寧大王要安分守己，不過慘遭波及、便迫得自己山窮水盡。

再與寧王一家產生交集，便是不久之前賀知章仙居飲宴之時了，韋堅的義憤、李適之的無奈，還有李泌的狡黠、賀監的沉穩，似乎都在控訴著那個放肆作惡的少年。

只有王維，那一瞬間想到了少年意氣、想到了世事間那么多的憤憤不平。

但又能如何呢？天蒼海闊、凡人卻如螻蟻一般無能為力，當天歸家之后王維徹夜枯坐，想到了已然模糊不清的父親、想到了蒲州翹首以望的母親，想到了淇水岸邊長眠的妻。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車駕之上，王維又想起了數月之前在長安時遇到的高僧明悟，彼時談及自己在終南山下覓得一處隱宅、悟出一句新詩。

那明悟言，所謂行乃是破我執的苦旅、坐又是照見本心的禪定，真正的自由不在乎山水之間、而在于放下執念的剎那。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當真是作如此解嗎？這人生在世、宦海沉浮，難道自己真的應該盡數放下？

王維覺得有些彷徨，故而出京之后、在蒲州停留了一些時日，既是參悟此生真諦、也是知曉自己不通兵事。

何必急去添亂，不如于清陽曜靈、和風容與之間肆意縱情。

不過很快，便等到了代北全勝、長安塵埃落定的消息。

韋堅當真是氣壞了啊，李泌的計策畫蛇添足，使原本已經在劫難逃的河東監軍反而得到了宰相援助、如今地位愈發穩固，只能寄希望于觀察使前去制衡。

王維心中頗為哭笑不得，他們怎么會想到自己呢，是因為自己出身太原王氏嗎？

可他們忘了呀，是崔氏的母親扶養自己長大，哦不對、他們沒忘，他們知道那少小離家的凄苦、知道那無依無靠的艱辛。

他們在利用自己呢，先對付寧王家的小子、再溝通太原的世族？先抑后揚、曲轉回折，他們的心思永遠那么復雜。

有緣生、有緣滅。

王維王摩詰又想到了自己的驢，自己竟然被寧王家的小子唬住了，他不會真的將那驢吃掉吧？王維歡快地笑了，若是果真如此、放下一切之前自己可定要讓他好看！

進入代州城中，四處飄揚著一股隱隱若若的煤灰煙氣，這讓王維有些不喜，自然的璞麗純真、天地的光彩無瑕總是被人間的烏煙瘴氣褻瀆傷害。

不過下一刻，王維就被一處亮眼的莜面食肆吸引了目光，那是家鄉的味道啊，如何能夠錯過。

坐進食肆之中，莜面窩窩喚醒了兒時味蕾記憶，名喚青蘿的女掌柜溫文爾雅、更是讓王維好感倍增。

這晉北之地，與想象中并不相同。

只是當多嘴的胖庖廚來到外間，插諢打趣不停，憑借一己之力就讓食肆中變得熱鬧非凡。

百姓們的家長里短處處透露著煙火氣息，其中關于石碳糧米價格走勢的話題引起了王維的注意，觀察使嘛，就該從細微處著手了解地方民生百態。

但是什么是滹沱河旁的難民營地？糧價又為何必將高啟？

王維終于忍耐不住，將胖庖廚喚到桌前，倒一碗溫湯、請君詳談。

胖庖廚跌足嘆息，沉吟片刻、一拍餐案，震得湯水都灑出來些許：“不公！”

一旁青蘿用手捂住了雙眼、不忍卒睹，就知道自家阿耶不靠譜！按照郎君給的話術重復就好，何必自由發揮？

不過這讓王維愈發好奇：“何事不公？”

青蘿的阿耶揚了揚頭，全然忘了女兒早先的教導，尋來酒壺淺飲一杯，在食客贊許聲中愈發口無遮攔：

“戰前戰后代州百姓如何流血有目共睹，不知多少兒郎填了溝壑，我家自太原而來、都心中震動。”

這件事是如今代州人心頭的痛，大戰之時，頗有人怨恨李篤帶兵拼殺過于酷烈，西陘關、雁門關、馬蘭隘數次激戰、一隊隊本地青壯幾乎盡數全軍覆沒。

可到戰事即將結束、山北難民蜂擁南下，目睹了難民凄惶模樣的代州人們又開始慶幸寧王子在雁門關的堅守，死傷再大、好歹保住了家園不受胡人荼毒。

問題是：“山北逃人好吃懶做，在城內城外胡作非為，寧王子重傷未愈、就要為那些腌臜人物操心！”

“寧王子先是下文，將石炭場所有打工崗位給予難民做工自食其力，但他們猶不滿足，一心只等官府救濟。”

“本地同樣誤了春耕，官倉糧食到今歲秋冬還有大用，賑濟了他們、本地百姓怎么辦？”

店中食客紛紛附和，且更加激烈的指責官府厚此薄彼，一一列舉著事例：

“不僅不公、而且偏心！”

“繳獲的胡人傷死牛羊馬匹，切割肉食之后城中分了一些，聽說大多數運去了河灘大營！”

“煤球城中四五枚要賣一文錢絹，那些山北逃人、用這煤球竟然是不要錢財的！”

“更有昨日的事、你們知道否？難民中的癡漢殺死了東南隅里坊數名女子，案子卻被雁門縣強壓下去，若不是我家鄰居的親戚在官府當差、我也難聽到實情！”

凡此種種、或真或假的消息讓人心驚不已，自認為在煤球采購成本上損失巨大的青蘿阿耶實在忍耐不住，揚聲向自家女兒抱怨：

“你尋機會同李大使說說，把那些逃人快快趕走了事！”

露餡兒啦，青蘿面紅耳赤落荒而逃，這下可怎么向郎君交差！

哈哈！哈哈！王維心中大笑，笑著笑著又痛了起來：

雖然是做戲無疑，但卻能夠看出代州地方正在竭盡全力，足可見少年郎心中有凌云大志。

想我王維、年逾四十，蹉跎二十載、一事無成，孑然一身、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