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沖橋旁原野之上、生性高潔的王維醉了,牽著下里巴人的手引吭高歌、唱那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狂癲舞蹈、跳那宮廷燕樂八仴大曲。
下里巴人們同樣在歌舞,唱北地的民歌、跳祈福的稼舞,直到夜幕降臨、一團巨大的篝火被點燃,那噼里啪啦的火星扶搖而上直沖天際、擾動著天上云卷云舒。
宵禁的時間早已過去,可今日代州城的城門、里坊的坊門仍然敞開著,難以置信的百姓們尋到坊正門吏反復打探,終于確定了、這是個不眠不休的狂歡之夜。
那出城路上的燈籠和火把起先稀稀疏疏、逐漸密集的仿佛天上銀河,滹沱河旁,一只只宰殺干凈的羔羊架在火堆上開始烘烤,飄香十里、誘人無比。
有一瞬間、原野中響起了悠揚的琴聲,山南山北百姓們吟唱起悲傷的挽歌,那聲音漸漸的如溪流匯入大海,磅礴無邊、震懾霄漢。
忽然之間、音樂的曲調變得歡快,鼙鼓聲、鐘磬聲,節奏分明、鼓舞人心,歡笑聲、呼喊聲又在夜幕中此起彼伏,久不消散。
王維抱著酒壇搖搖晃晃的尋找到了曲樂大陣,看到了那時而擊磬、時而敲鐘好不忙活的李篤,恍恍惚惚中、那跳躍不停的身影與自己年輕時的夢逐漸融合。
王維甩了甩不太清醒的頭腦、試圖分清楚這是現實還是夢幻,又立刻將那一壇酒如雨一樣迎面澆下,醉就醉吧、唯愿此生永在夢中。
“值得嗎?”今夜消耗巨大,也必將被世人詬病,成為壽縣子輕佻的佐證。
“值得啊!信心、這是信心!”
今日之前,李篤忽視了山南山北百姓之間已經產生了那么嚴重的隔閡。
煤球的價格、肉食的分配,乃至案件賞罰的流言蜚語,歸根到底都是因為資源有限情況下難以做到公平分配,進而又使人們惶恐,愈發強烈的想要爭奪占有更多的物資份額。
簡而言之,便是人心不安。
不過有什么關系呢?看啊,這里有男女在共同舞蹈、有孩童在肆意歡鬧,他們抱著哭、牽手笑。
今夜過后,山河日月都不再相同。
老代州人、新代州人將是兄弟鄉親,他們能夠相信、相信彼此可以攜手渡過艱難的歲月。
王維將剩余的酒用手捧出、向四面八方奮力潑灑,仿佛回到了那有愛人相伴的淇水之濱。
去吧、去吧,讓往事如歌肆意沉浮、讓思念隨風去向遠方,讓自己從今往后自由自在、再不被那污穢世事束縛!
李篤同樣觀察了王維許久,本朝的酒啊也就比菠蘿啤略勝一籌,為何片刻時間就會使人如此放蕩不羈?
“取好酒來!”
李篤大手一揮,真瞧不起古人這酒不醉人人自醉,自己有蒸餾過的高度酒,就讓王維嘗一嘗鮮。
這下王維是真的醉了,不省人事、直到第二日天色大亮才艱難醒來,頭疼、胃疼,渾身上下都是宿醉后的酸楚。
王維在老仆的服侍下洗漱穿衣,逐漸回憶起了昨夜的事,好酒、好烈的酒!
李篤那所謂蒸餾出的酒要說多么口感香醇、醬香濃烈,那肯定不至于。
好酒需要長期的積累、需要合適的水源、甚至需要恰到好處的運氣,李篤這里只沾了一個烈字而已。
不過足夠了,這就仿佛后世的兄弟們捧著二鍋頭喝的酩酊大醉,興高采烈提槍上陣、又懵懵懂懂鐵窗苦熬,已是鐵打的交情。
唉…王維吐出一口仍然夾雜著酒味的胸腹濁氣,此行的任務可怎么辦啊。
代州城中,這一日的氣氛完全不同了。
李篤帶著親隨在長街之上走馬前行,見到了面帶微笑的婦人、見到了朝氣蓬勃的孩童,甚至那些行色匆匆為了一家生計奔波的男人們臉上都帶上了些許對未來的期冀。
有孩童向李篤揮手呼喊,李篤扔出了一袋蜜餞糖果,那孩童的耶娘沒有再將其一把拉至身后,而是遠遠的向馬隊拱了拱手。
如此一路,直到驛館。
李篤先為先前的事情道歉,又邀請王維移步本州刺史官廨。
王維的到來對李篤是意外之喜,無論從歷史的認知還是初時接觸的觀感、李篤都愿意給王維最大的信任。
陰謀纏身之輩,道不出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純凈,心有污濁之徒,寫不出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蒼茫。
更何況若真的日有所思、哪敢無所顧忌的開懷暢飲不醉不休,經過昨日的試探,李篤迫切的需要與王觀察使達成共識,以便能稍稍騰出些手。
王維的頭腦仍然有些渾渾噩噩,交口稱贊:
“少年郎果真非同凡響。”
“吾年少使亦能不眠不休、斗酒狂歡,年逾三十五歲之后,精力便每況愈下,不如李子今晨便精神抖擻。”
李篤聽出了這話音之中的推脫之意,左右一看此處只有王維和他那老仆,于是一邊喚親隨入內幫忙提拿行囊,一邊再度邀請:
“時間煮雨、歲月縫花,聽風百遍、方知人間。”
“王觀察乃當世文宗,不似小子雖有職責所系,卻因學識淺薄、每日徒勞奔波。”
“代州如今政務繁雜,驛館實在不是適合辦公的場所,彼處除了正堂還在維修,余者皆掃榻以待。”
討論職責,李篤這觀軍容使都在行政地方,王維王觀察使如何能置身事外?王維搖頭苦笑,只得跟隨李篤同行。
而最近兩日,李篤也真不是無緣無故折騰這位河東道觀察使。
路途之上李篤便一刻不停、說起了今后的大致方針:
“代州情形王觀察也已知曉,具體地方政務還是要等本州刺史履任,州府六曹如何行事觀察不必太過于費心。”
“當務之急,一是難民安置,小子有個粗疏的想法、曰以工代賑。”
“譬如去石炭場做工?”以工代賑是個很好的辦法,常年宦海沉浮的王維一眼便看透了其中的關竅。
李篤當即展顏,可想而知接下來的溝通必然能輕松許多:
“以工代賑,當下又有兩個難處,首先是工作崗位不足,這個小子在想辦法解決。”
“但本朝律法嚴格,大規模長時間的賑濟勢必引來長安詰難,還希望觀察從中轉圜。”
這事倒是簡單無比,無非是與長安進行一些文書往來,王維當即答應、詢問第二件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