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之所以權重，在于其統攬庶政、能一錘定音。

從前陛前議事，李林甫罕見如此長篇大論、過早表露自身態度觀點。

奈何此次家中逆子作死，玩弄別家女子居然反被拿捏，迫不得已之下，李林甫來不及安排黨羽陷陣、只能親自出手。

思及此處，李相公便有怒氣勃然而起，執掌中樞多年、少有如此被動倉惶行事。

不過這般神色落在皇帝眼中，倒是有些外舉不避仇的意思，眾所周知王忠嗣素來親近太子、必然與宰相不睦，李相公謀國果真至誠至公。

而且若能在太宗皇帝、高宗天皇大帝之后徹底滅亡突厥，足以證明開元富強遠勝貞觀永徽。

宰相果然深得圣心！只是此策也有憂慮。

其一是自大非川之戰后，本朝首要大敵乃是雪域高原吐蕃，軍事投入的重點是隴右、河西與安西之地，意在逐步蠶食、多面夾擊，覆滅吐蕃王朝。

如今西方九曲河源地、青海湖與西域各條戰線均進展順利，實在不宜變更戰略重心、向北抽調物資軍隊。

對此李相公建言：“正因如此，才需王忠嗣兼領北方兩鎮。”

“貞觀年間李衛公平滅突厥，所用不過三千鐵騎，河東朔方兩鎮、精兵何止數萬，王忠嗣集兩鎮之力、必能犁庭掃穴。”

此話一出、刑部尚書李適之心中便重重一沉，心道原來如此，殺君馬者道旁兒、李林甫這奸賊竟行此捧殺之計。

奈何盛贊王忠嗣力挽狂瀾之言出口不久、李適之居然無法反駁或者阻止李林甫奸計，連忙望向殿上同伴，賀知章似是不知兵訥訥不言、旁人官階太低無開口余地。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回過神的李相公爪牙聒噪應和。

其二是王忠嗣兼領北方兩鎮獨面突厥，毫無疑問是中樞向邊鎮一次重大的放權之舉。

從前邊鎮節度和都護多由皇子或宰相于長安遙領，去歲千秋節后廢除節度使遙領制度、賦予了帥臣完整兵權。

今年若是更進一步，是否要涉及地方財稅、民力等調用權限？如何協調節度使和都督職權的沖突？

畢竟隨著用兵范圍和規模的擴大，節度使必然需要更為廣大的地方動員權力，從前由節度副使兼任前線大州刺史的制度也將隨之落伍。

皇帝起身，在御案之前踱步不止。

若真的這般更易政策，朝堂對前線將帥必須要有更強力的制衡手段。

如此一來，倒是顯得李篤作為監軍能夠執掌實權恰到好處。

甚至還遠遠不夠，執掌兩鎮大軍的邊疆帥臣將成為皇帝心頭最不穩定的因素，遠不是初出茅廬的李篤所能約束。

提出政策的宰相必須給出相應的解決方案。

李林甫雙手緊握笏板，在行禮的電光火石間思索答案。

多虧李林甫治政經驗豐厚無比、早先在偃月堂也有過類似的方針預案，當宰相再次直起身軀、已經重新恢復鎮定，提出了地方分割財政、中樞掌控人事兩條策略：

“分割財政，即節度使掌兵卻無干涉稅賦的權力，軍資供應平時仍需通過地方，戰時朝堂委派轉運使統籌、確保動員無憂。”

“中樞掌控人事，凡軍中將校升遷任免，均需經由朝堂，恩出陛下、與帥臣無涉，若在戰時，由天子賜下斧鉞、戰后收回。”

這等重大、事涉天下大勢的國策變化，本該經過決策團體慎之又慎的長年謀劃才能提出，誰能想到竟是源于宰相衙內冒犯美娘子后，身為宰相的阿耶倉促間的頭腦風暴。

不過宰相發言本身就意義非凡，相關部司需要盡快將方案細化，皇帝也需要認真考慮是否采納。

今日的議事便到此為止，眾臣恭送皇帝之后便紛紛散去，李相公黨羽自然聚攏一起、詢問相公今日忽然改弦易轍有何深意？

李相公耐著性子敷衍片刻、終于得以脫身，唯獨叫上大理寺少卿徐嶠：

“巨山，你立刻去做兩件事。”

“其一，城南里坊今日有一處倉舍意外爆燃，死難者眾多，你去接手、務必要處理干凈。”

徐嶠立刻心領神會，叉手應道：“相公放心。”

誰曾想下一刻，從來都穩若泰山的李相公居然緊緊攥住了徐少卿的手腕，那掌心不僅在微微顫抖、還有絲絲汗液滲出：

“另外，立刻派人向蒲津追趕，尋到一支寧王府名下車隊，務必要把我家六娘平安帶回！”

李家六娘居然被人挾持？徐少卿心中大駭，問明緣由之后，不顧仍在皇宮之中便疾速奔走。

興慶宮，龍池之上有御舟航行。乃是剛剛結束議政的皇帝在稍稍放松心情。

若是在早年皇帝更加年輕之時，無論在御舟或者山亭、無論在做什么事情，高力士都會在一旁念著國家各地的奏疏，皇帝就算一心兩用也能將事情處理的清清楚楚。

可如今的皇帝，躺在楊玉環那溫柔處、只感覺精力困乏，于是叫停了高力士、喚楊大姐兒來。

楊大姐兒那曲巧舌舞亦是皇帝鐘愛的絕技。

原本怯怯的楊大姐兒喜出望外，這意味著昨晚的陰霾煙消云散，忙不迭取來冰塊熱水、要將技藝再度升華。

這冷熱交替讓皇帝身心空放，不由輕聲自語：

“如此至淳至樸，方才至歡至樂。”

恍惚間，皇帝若有所悟。

老子曾言：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呂氏春秋認為：有道之臣以奈何為寶。

如今群臣眾將阿黨相為、世家名族利傍倚刀，天下不靖、皇帝難安，何不趁此良機挑選重用一些淳樸之輩，作為這渾濁朝堂的一股清湯。

思及此處、皇帝讓楊玉環伏身在上，用凝脂敷住疲勞雙眼，讓心神愈發舒暢：

“玉奴，你那西川來的兄長不錯，先遣去戶部歷練，然后便可大用。”

楊玉環代兄長謝恩之后，皇帝又喚來高力士：

“朕記得幽州有一員胡將、名曰安祿山，下詔召其進京，朕要見一見。”

前漢有武帝托孤金日?、本朝有阿史那社爾與太宗高宗兩代帝王君臣相得，如今國勢昌隆、未必不能再演佳話。

高力士躬身領命：“老奴遵旨，陛下過目不忘、與從前一般無二。”

為帝王者不如此怎能壓制天下臣民？皇帝暢快大笑，只是下一個瞬間、在那冰晶玉潔峰巒遮蔽下的雙眼煥發出凜冽的寒光：

“再安排太醫，去看看朕的寧王兄身體是否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