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平康坊宰相李林甫府邸。
李家六娘、閨名騰空,在相府之中人人皆知乃是相公掌心寶心頭肉一般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人物。
生的如此富貴迷人眼、本可活的隨心所欲,然而這李六娘不僅容貌清素若九秋之菊,性格也嫻雅婉婉有儀,人生之中最是鐘愛兩物,一是讀書、二曰醫術。
李相公剛開始時還苦口婆心的勸過,覺得自家閨女不必過的如此辛苦,后來卻也看開了,只道六娘乃是心有半畝花田、藏于俗世人間。
李相公既然應允,府邸花園之中便迅速開辟出了一塊土地,一半建起了李六娘專屬的藥寮、一半則隨六娘心意種著喜歡的花草藥材,屋舍園林、儼然成了相府中一方化外世界。
這一日,李六娘的方寸世界中,一陣初春的輕風吹過,六娘抬頭看了看正入夜的天空,那云壓的低低的、想必近日會下一場大雨。
于是六娘點起了藥寮之中的爐火,在砂鍋中加了些雪梨、紅棗、川貝、枇杷,添水燒開,只看一章書的功夫、那砂鍋便咕嘟嘟沸騰了起來,溢出陣陣甜香。
將熬制好的冰糖雪梨飲子稍涼涼一些,再倒進瓷碗之中,李六娘便端著往自家父親的書房過去,李相公在天潮氣濕時總有一點咳嗽的毛病,這冰糖雪梨枇杷湯最是能養肺止咳。
李相公這書房說起來也有一番故事,土木華麗剞劂精巧不說,最為特別的乃是結構彎曲、有卻月之形,屋頂又覆蓋琉璃瓦。
每當天上月光皎潔、此間亦是光彩熠熠、仿若落在地上一彎明月一般,李相公為此處起名“偃月堂”。
偃月堂乃是李相公與幕僚下臣謀劃場所,所以日常有宰相親隨日夜看守,情景無非兩類,宰相在堂內辦公時于堂外十步戒備、宰相不在時任何人禁止靠近。
而今日,李相公是在的,似乎正與幕僚商談著重要的事情。
只需要看見偃月堂內燈火通明,李六娘便依慣例止步在十步線外,平素里雖有心中世界、但六娘最守家中規矩。
但是今日到底有些意外,手中端著的冰糖雪梨枇杷湯輕輕一晃、稍灑出來些,那灑出的湯水濺在如細藕般的手指上,燙得李六娘忍不住一聲輕呼。
偃月堂內聽不到如此動靜,守衛的宰相親隨卻不能視而不見,親隨連忙迎上前去接過李六娘手中瓷碗。
李六娘因為燙手本就不經意向前了一步,此時見親隨過來、出于禮貌又上前一步,等親隨端走手中湯碗,李六娘驚訝的發現就是這兩步之遙、偃月堂中聲音竟就能若隱若現的傳來。
李六娘本想依照著規矩再退后兩步,只是好巧、一個最近熟悉的名字飄進了耳中。
代州、胡人大軍、雁門關?這讓六娘想起了這幾日常常同自己談天說地,又時不時爭的面紅耳赤那個美麗非凡且知識淵博的姊妹,終于神使鬼差地豎起了耳朵。
宣平坊賀知章仙居。
月色朦朧、碧湖之上結起片片碎冰,一曲亭上掛起帷幔、燃起點點燈燭,剎那間幕布之上映出人影綽綽、真似海市蜃樓。
這乃是今春的桃花宴,取香露制成美酒、置于桃花蕊中,用花瓣包裹金針、賓主盡歡。
在這其樂無窮時,有車馬自北方皇城方向過來、進入仙居之中。
乃是御史中丞韋堅和刑部尚書李昌、李適之聯袂而至,踏石橋過碧湖、又拾階而上,只聽到此間那熏醉的主人揚聲高呼:
“子金、適之,為何姍姍來遲?”
卻只見韋堅對桃花香熟視無睹,連連呵斥盛器離去:“散了散了,速速退下!”
這顯然是有什么要緊的事情,今日負責待客的李泌便起身出面收拾局面,先遣散純真花娘、又禮送一些不便參與政務的賓客離開。
直到留下的人眾皆是心腹同志,韋堅才以拳擊掌、焦急道出緣由:“代州急報,草原胡騎潛行桑干河偷襲雁門!”
“代州又報敵襲?”
賓客們之所以面色疑惑、口中稱又,是因為昨日北都留守府便轉來了代州示警,稱暫攝代州政務的河東道觀察使李篤向太原請援,因事涉軍政、北都留守府特意上奏請示長安。
上至宰相、下至朝臣,皆判斷是壽縣子李篤主政代州之后,得寸進尺嘗試染指軍事,因此毫不猶豫發文告誡河東道觀察使各司其職。
今日韋堅怎么又提起來這事?
還是李泌心里敏捷、反應過來:“是今日又有奏疏抵京?”
韋堅立刻證實了李泌的猜測:“沒錯!代州直發八百里加急紅纓急遞,僅三日時間便抵達長安!”
一時之間,主客皆收起了戲謔笑顏、鎖眉沉思。
那壽縣子李篤再是年輕、再是胡作非為,也必然不敢三番兩次動用八百里加急謊報軍情。
難道這件事…竟然非假是真?!
李泌立刻掃凈一張桌案、取來輿圖鋪陳開來,伏案仔細鉆研片刻、重重將拂塵拍在圖上:“晉北局勢危急!”
“誒呀!誒呀!”韋堅聞言卻比晉北局勢還要更急幾分,恨鐵不成鋼、連連頓足打斷李泌:
“長源,高度!可還記得身居長安的高度?!”
“此時危急的哪里是什么晉北局勢?分明是長安政局!”
“雁門關自有天塹在、胡人不足為慮,可惡的是那李篤歹毒!”
“河東大軍北上草原、后方州縣卻遇敵襲,此事一出、皇帝必然震怒,輕而易舉便將王忠嗣出塞功勛抹殺得干干凈凈!”
“反而他李篤以四兩之輕撥動千斤之重,輕而易舉盜取軍權、貪下潑天大功!”
“如此惡舉、非他李篤一人所能籌劃,我等來之前、適之探到確切消息,李林甫已經將李篤奏報急送溫泉行宮!”
眾人恍然大悟,李相公、原來是李相公的反應如此敏捷快速,難怪韋子金焦躁,這的確讓人擔憂。
要知道如今的朝堂局面,在皇帝刻意放縱之下、李相公獨占鰲頭,晉北王忠嗣乃是太子殿下為數不多的地方根基。
萬一這次是李相公為了篡取河東軍政、伙同李篤布局,那王忠嗣的確危如累卵。
問題是寧王數十年間皆安分守己,人到暮年、怎么會晚節不保與宰相勾結?且有確切消息,寧大王一家皆在溫泉行宮歌舞笙簫、應該沒有機會串聯李相公。
主賓如此一說、倒是讓李泌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開口道出一樁見聞:
“其實李十一郎與李相公或許早有關系。”
“早先用計、陰差陽錯使李十一郎的侍妾與李相公府上六娘相見,前幾日某次宴會,李家衙內曾言那侍妾與李六娘已是爾汝之交。”
“當時不甚在意、以為是閨中女子尋常往來,如今看、倒可能另有內情。”
“該死!”一盞湯碗擲下、碎瓷濺落滿地,韋堅憤聲怒斥:
“堂堂宗室、行此等卑劣手段,今日竟然復見漢時劉陵故事!”
“長源,你不是口口聲聲、有妙計能使那李篤與相府反目成仇?為何還未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