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這一日，草原胡人以許多個千人隊輪番發動進攻，直到夜幕降臨，天色阻礙了人類的廝殺，代州城送來了又一批青壯和軍械，李篤終于松了口氣。

人類以無以倫比的本能飛快地適應著戰場。

譬如前幾日還險些因為一具腐尸作嘔的李篤、剛開始畏手畏腳的新兵，此時面對關城之上遍地斷肢殘骸、已經能夠熟視無睹，畢竟活著的人永遠比死去的人更加重要。

李篤的一側肩甲碎了、破裂的鐵片刺進肉中，胸甲上也有一個貫穿的孔，幸好那支羽箭卡在了盔甲的絲綢內襯之上，否則李篤不死也是重傷。

主將尚且如此、部下更加無法卒睹，許多狼狽不堪的士兵靠著齒墻癱坐在血泊之中昏昏睡去、其中又有不少就此一覺不醒。

“稟郎君，果真是契丹和奚人，聽說奚王就在山下?！?

辛京杲審訊或俘虜之后、來向李篤介紹這一天的收獲，入夜之前、關城的爭奪戰打到最后，已經有撤不下去的胡人棄械投降。

李篤艱難地卸下甲，扶著齒墻、探出身向遠方眺望，只見漆黑的夜色之中，點點紅色的篝火鋪滿了整個原野、仿佛銀河九天。

辛京杲指向其中最為燈火通明處、乃是桑干河畔，匯報道：“大概就是在那里。”

可惜啊，李篤遺憾地搖了搖頭，如果自己的兵力更充沛一些，哪怕只多個幾百甲士、就能嘗試夜襲。

西陘關今晚已經不可能組織出力量反擊了，士兵們需要休息、尸體需要清理，重傷員需要轉運、甚至關前的林木也需要連夜組織人手砍伐。

數十年的太平無事、使得這雄關之下竟然長出來片片樹林，交戰時才發覺這嚴重阻礙了關上弓箭的射界，造成了許多的麻煩。

總之，有太多事了。

萬幸曹七經過粗略的治療之后、還能夠繼續履職，只是今日的失敗和鹽戶兄弟慘重的傷亡讓曹七極為沮喪。

“不要擔心，援軍不日就到?！?

李篤重復著這句話安慰鼓勵關城上的每一個兵卒，但心中卻感覺自己是在畫餅。

雁門關至太原三百里，最高級別的紅纓急使今日已經在兩地間打了個來回。

目前已有確切的消息：北都留守府的眾高級官員選擇優先確保百井安全，只有在南并州諸州兵集結完成后、才會考慮北上救援。

李篤對此怒不可遏、卻無能為力，甚至不敢把這個消息告知旁人。

只能指望長安朝堂強令太原出兵、或者出塞的河東軍主力回援了，無人之時，李篤趴在輿圖上量距離、算時間。

云中守捉、奇嵐軍肯定在第一時間向討擊大營發去了軍報，如果按照李篤發出預警的時間來算還能再早一天。

那么消息此時已經離開了討擊大營、在追趕出塞大軍的路上。

“一、二、三、四、五、六、七…”

李篤捂住了臉、不敢再算了，對付如此多的奚人和契丹聯軍，少數輕騎無濟于事，至少需要天兵軍主力返回才行。

萬一、萬一，王忠嗣返回之前雁門關失守，則萬事休矣，河東軍主力會被圍困在代北之地直至糧草耗盡，胡人聯軍南可攻太原、東可進河北、西可威脅河套。

而以河東道觀察使暫攝代州州政、強行奪取本州軍權的自己，必然成為所有人推卸責任的對象。

這么打不行，需要想想辦法怎么克敵制勝！

重重一拳砸在關墻之上，李篤命令衛隊抓緊時間休息、天亮就向東轉移尋找勝機。

桑干河畔、奚人王帳。

雪白的大帳內，草原的薩滿正在舞蹈占卜，一眾奚和契丹的貴人圍攏著、目不轉睛看著火中的龜骨。

噼里啪啦的火焰中龜骨裂紋逐漸顯現，薩滿的舞蹈也愈發癲狂，終于在一聲仰天嘶吼之后、天神附體的薩滿徒手將那龜骨從火焰中抓出。

“如何？”一名契丹某部落的酋長急切詢問。

薩滿虔誠的跪拜天神、將靈魂收歸本體，然后才仔細地分辨那龜骨上的紋絡：

“天意大吉、利我種族，戰無不勝、破敵無憂！”

“呼…”王帳中的貴人們紛紛松了口氣。

對草原聯軍來說，今天也足夠出乎意料。

按照計劃今日是應該一鼓作氣攻占雁門關的，為此在先前的行軍過程中聯軍專門調整了序列，將最勇武的部落調至前線，又從其中挑選出那些百里挑一的勇士們潛行西陘。

事實上西陘關也幾乎得手了，有內應在關中配合，勇士們的突襲攻上了關城，卻因為忽然出現的唐軍援兵功虧一簣。

隨后，英勇的部落子民像車輪一樣不停歇的進攻，但只在關前留下了層疊的尸體，那數量之多天神看到了也會落淚。

“不是說雁門空虛、沒什么唐兵，只有一群農夫嗎？”

有人開口、問出了眾人心中的疑問，王帳之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終于，有公道的長老出言解釋：

“無論是幽州的兵馬、還是進入并州之后遇到的州縣和唐人軍隊，都證明我們的情報沒有錯。”

“橫野軍被我們阻擊在河谷以南、奇嵐軍被我們圍困在馬邑城中，這是多么輝煌的勝利！”

“這是天神賜予我們最后的良機，只要攻破雁門關、只要攻破雁門關！草原就能起死回生！”

“否則，這里就是我們的葬身之地。”

王帳之中，貴人們起身舞蹈、唱起感謝天神的歌。

負責軍事的部落酋長們命令麾下的子民開始砍伐樹木、打造攻城器械，關隘兩旁耳城之中的牛弩和石砲是勇士們今日失敗的罪魁禍首，明天、要有足夠的大盾，后天、要將攻城的撞車搬上山峰！

公正的長老則叫來了曾經往來過代州的草原商賈，那商人匍匐在大王的腳下，講述著在那茫茫群山之中、雄關漫道以東，有條名叫叫馬蘭隘的小道。

“山路可以通行騎兵嗎？”長老和酋長們紛紛提出質疑。

那奚人商賈肯定的點頭：

“我們曾經從那里運出無數的糧食、布帛、美人和銅鐵，那里的山路可以讓勇士們組成長蛇一樣的軍陣、可以讓馬兒慢慢的奔跑。”

“山巔之上有一座烽火臺，但那烽火臺破舊不堪、駐守的唐人麻木不仁，只需要很少的錢財就可以收買他們的靈魂，我們的勇士只需要很短的時間就可以讓他們片甲不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