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果寺阿育王塔最高處,隱隱可以望見刺史官廨方向通明的燈火。
武敬扶欄眺望、猜測著李篤是在歌舞笙簫還是勤奮政務:“嘖嘖,十一郎這個人、太適合做官了。”
“最近春耕和軍需保障居然都處理的井井有條,聽說太子想安排人彈劾他都找不出罪名。”
武敬身旁除了邪僧明悟,還有一名披甲小將、名為白水金剛。
這白水金剛本是西域人士、早先在幽州從軍,直到去歲其兄白真陀羅犯罪被殺。
白真陀羅那案子稍一看便知道必有冤情,分明是時任幽州節度使張守珪諉過下屬,甚么假傳圣旨的罪名都栽贓在一員騎將頭上、極為荒唐。
可直到白真陀羅人頭落地,上到朝堂、下到地方無一人在乎其中真相,從那時起,白水金剛便一邊蟄伏一邊聯絡幽州舊部、等待時機報仇,要讓這不公的天下為阿兄陪葬。
如今時機到了,白水金剛攥著腰間刀柄、指節泛白手背青筋乍現,不過話音仍然沉穩、能夠與武敬開兩句玩笑,顯然是兄長蒙冤之后艱難的世事教會了這名小將許多:
“那觀察使若是武郎的朋友、我們可以考慮手下留情。”
武敬側眼睨一眼白水金剛、又瞧了瞧打坐時不停咳嗽的邪僧明悟,不由笑著搖了搖頭。
“十一郎啊、可千萬別對他留情。”
看看明悟就知道了,潛伏十數載來無影去無蹤,卻折戟安邑被困數日、藏在清糞車的凈桶之中才得以逃脫,耳鼻口中滲入無數便溺之物,身體健康遭受了嚴重的損害、至今都無法康復。
如今上百幽州勁卒、無數明悟信徒都已經秘密潛入代州,雁門關內盡是獨孤闊如舊日戰友,奚人老胡死后、其多年經營的奸細網絡也被己方順利接手。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武敬張開雙臂、將天地攬在懷中:
時移世易,也該讓十一郎瞧瞧我的本事,如何憑借一己之力便撬動天下、重現武氏昔日光榮!
代州刺史官廨。
如此一夜、直到天亮,法曹送來的文牘最先引起了李篤的注意。
書房之中、李篤在桌案左右立有兩扇屏風,一側懸掛山川輿圖,一側是一面巨大帛布、用來記錄州府六曹及各縣交辦公務,其本意是第一次主政地方、擔憂自己將重要的事情遺忘。
其中法曹肩負維持治安的重任,保障出塞大軍后勤期間、入境本州的外地民夫青壯數量眾多,為了消弭主課沖突隱患,李篤曾要求法曹將每日涉訴案件匯總,一日一報交于自己知曉。
今日法曹的報表送來的早,李篤左右無事、便著手往屏風上謄錄,只是這一看一寫之間、便發現這兩日州內案件數量為何突兀增多?
畫成曲線圖、仿佛一個深深地V,犯罪率甚至接近了出塞大軍開拔之前。
要知道同一個區域在人口結構不變的前提下、犯罪率一定會維持在一個穩定的范圍之內,反向言之,犯罪率的劇烈波動常說明本地出現了外來因素的干擾。
這幾天、代州一定發生了什么,李篤先命法曹催促各縣將近兩日案件審出結果送來,然后又傳戶曹參軍。
不多時,州府戶曹參軍便來到書房小心翼翼地行禮:“拜見觀察。”
李篤抬手示意戶曹少說一些廢話:“你立刻集結州府差役、再下文要求雁門縣廨配合,逐次普查城中各坊市外來人口。”
“凡是過所存疑又無本地居民作保者、一律就地捉拿!”
戶曹參軍以為李篤仍在處理耕作人口不足難題,心中咋舌觀察當真無所不用其極,口中連連應喏、轉身便去落實工作。
緊隨其后,是一身血腥氣的薛嵩前來匯報。
幸存商隊護衛普遍級別不高,但許多細節可供推測老胡彼時的意圖。
譬如商隊中那些兵器和藥材據說不必運到草原、只需要在桑干河谷地中等人接收,還有商隊曾受到本地豪族馬氏的庇護、又曾躲藏在圓果寺中。
“做得好。”
顯而易見、事情的結果在向最不好的方向滑落,李篤讓薛嵩稍作歇息,而自己需要再等一等,看是否能找到幽州鎮方面相關的公文。
王忠嗣啊王忠嗣……你可是不敗的名將啊,怎么能出如此大的紕漏!
將近午時,柳載才匆匆趕來:“郎君,這是今日才送到的文牘!有北都留守府轉來幽鎮抄件!難怪之前怎么都找不到。”
內容乃是幽州鎮關于三月六日通報過的營州以北土護真河流域發現契丹王帳蹤跡的后續部署詳情:
幽州節度使已調靜塞、盧龍二軍沿玄水北上,清夷、廣邊、鎮遠軍出北口集結,兩路兵馬夾擊饒樂都督府舊地。
一頁紙飄搖落地,李篤感覺自己的心逐漸變冷、凝固直到無法跳動,輕輕閉上眼,腦海中的輿圖上,陰山東段、山脈缺口,幽鎮境內防線已然門戶大開。
難道天寶末年那場浩劫、要在此時的晉北提前預演?
“郎君?”柳載出言呼喚。
“嗯,夷曠你記一下。”李篤勉強點點頭、表示自己的思維仍然在運轉,活動了下有些僵硬的身體,返回到書案之前、取出一堆火牌令箭:
“其一,快馬報太原北都留守府和河東節度副使,言代州懷疑有草原敵騎正沿桑干河谷地西進,雁門空虛、請派援兵。”
“其二,快馬報前線云中討擊大營,請轉告王節度使后方可能有變。”
“其三,派員至橫野軍,請橫野軍北移、監控桑干河谷要道,如有軍情請盡快通報。”
“其四,派員至朔州馬邑,請奇嵐軍留守部隊注意桑干河谷地出口。”
“夷曠。”李篤喊了聲仍呆若木雞的柳載、又復述了一遍軍報,輕笑道:
“先辦這些。”
“郎君?!這…”回過神的柳載神色間盡是不可思議,本想提醒李篤這件事的責任過于重大、應該慎之又慎,又想說目前的證據還是太過于單薄、不足以支撐如此緊要的決策。
但話到口邊、忽然意識到此時此刻恐怕已是戰時,主官意志已定、便不宜妄加質喙,柳載不由仰天長嘆一聲、轉而查漏補缺:
“是否要截停雁門關往北的輜重轉運車隊?”
“不停。”
其他有關州內城池戒嚴、物資調撥、民兵征發、截停輜重的工作還不能進行,因為法曹的日報、薛嵩的審訊結果,皆表明代州本地可能已有敵方潛伏勢力。
代州如今的力量極其薄弱,若是被內外夾擊、后果不堪設想,攘外必先安內,趁著還有些時間、今夜李篤要嘗試先解決隱藏的危機。
且這嘗試本身、也能驗證此番推測是否為真:
“向各方軍報發出之后,夷曠你去找曹七,帶他的人去武庫領取軍械,全副武裝等我安排。”
“喏!”事已至此、柳載也感覺到了變故突至的肅殺之氣,叉手應喏、仿佛軍中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