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子夜時分轉為綿密的細雨，周南笙站在工棚檐下，看著雨水在泥地上沖出蜿蜒的溝壑。老木匠的柏木模型在雨中散發著淡淡的松香，那些精巧的榫卯結構在閃電照耀下投出蛛網般的陰影。她忽然意識到，這座按1:100比例復制的永寧寺塔模型，每一層檐角的銅鈴都是能晃動的。

“1937年，梁思成先生在五臺山發現佛光寺。“老木匠的聲音混著雨聲傳來，他粗糙的手指正撫過模型第三層的蓮花柱礎，“但他不知道，宇文愷真正的杰作藏在廬山云霧里。“

周南笙的平板電腦突然自動亮起，未保存的圖紙上浮現出新的墨線。她倒吸一口冷氣——那分明是補遺卷里記載的“七圣斗栱“三維分解圖，而繪圖風格與事務所電腦里的操作記錄完全吻合。屏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這份文件創建于1946年，正是祖父參加廬山文物調查的那年。

“你祖父見過真正的'璇璣圖'。“老人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揭開后是半塊發黃的宣紙。周南笙的指尖剛觸到紙面，就觸電般縮回——那上面用銀朱繪制的星象圖，正在雨中泛出詭異的磷光。

遠處傳來引擎的轟鳴，三輛黑色SUV碾過泥濘的山路。周南笙條件反射地將補遺卷塞進工具包，卻摸到個冰涼的金屬物件。借著手機微光，她認出這是地宮渾天儀上缺失的天璇星部件——不知何時被老木匠塞進了她的包里。

“文物局的特別調查組。“老人突然壓低聲音，煙桿指向SUV車身上的金色徽章。周南笙瞇起眼睛，那徽章圖案竟是兩個交錯的青銅爵，與祖父筆記本里描摹的商周禮器紋樣如出一轍。

雨幕中走來個穿中山裝的中年男子，他撐著的黑傘邊緣綴著圈細小的銅鈴。當這人走近到五步之內時，周南笙胸前的蓮花銀墜突然變得滾燙。男子左手無名指上戴著枚奇特的玉扳指，戒面雕刻的饕餮紋與地宮銅匣上的完全一致。

“周墨軒的孫女？“男子的聲音像砂紙摩擦，“我是國家文物局特聘顧問司馬謙。“他遞來的名片散發著沉香氣味，背面用微雕工藝刻著《尚書·堯典》全文。周南笙注意到他念祖父名字時，右手小指不自然地抽搐了兩下。

老木匠的煙鍋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司馬謙突然轉向他：“雷師傅，樣式雷家族守了三百年的秘密，該見見陽光了。“雨聲驟然變大，周南笙看見老人握煙桿的手暴起青筋——這是她第一次知道老木匠的姓氏。

特別調查組帶來的氙氣燈將工地照得雪亮。司馬謙站在銀杏樹殘樁前，從公文包里取出個紫檀木匣。當他掀開匣蓋時，周南笙聽見地宮方向傳來奇異的共鳴——木匣里躺著的，正是地宮失蹤的《水經注》殘卷，但卷首多了幅她從未見過的“廬山真形圖“。

“陶淵明當年畫的不是桃花源。“司馬謙的玉扳指在圖紙上移動，停在一處標著酒壺圖案的山谷，“而是宇文愷設計的'天工秘境'。“他的指甲突然劃破圖紙，露出夾層里閃著金屬光澤的絲織物——那竟是傳說中的“璇璣圖“殘片！

周南笙的平板電腦在此刻徹底死機，最后顯示的是一張自動下載的衛星地圖。五老峰的輪廓線與“廬山真形圖“完美重疊，而東林寺的位置閃爍著紅色光點。她突然明白祖父臨終前反復念叨的“璇璣玉衡“是什么意思——那根本不是星象術語，而是指引某種地理坐標的密碼。

“明天日出前。“司馬謙的聲音突然在她耳邊響起，溫熱的呼吸帶著奇異的檀腥氣，“帶著補遺卷和蓮花墜來醉石峰，否則你永遠找不到真正的《營造法式》。“

當調查組的車燈消失在雨夜中，老木匠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他吐出的煙油在泥地上形成詭異的卦象。周南笙扶住他搖晃的身體，摸到老人后腰藏著柄青銅尺——尺身上蝕刻的星圖，正是補遺卷最后一頁缺失的那部分。

“聽著，女娃娃。“老人塞給她三根纏著五色絲的柏木釘，“寅時三刻，把這三根'魯班鎖'釘在醉石亭的西南角。“他的瞳孔在夜色中反常地擴大，“司馬家的人，三百年來都在找宇文愷的'天工開物'。“

周南笙在凌晨三點冒雨返回地宮。手機電筒照亮石壁上的《山海經》浮雕時，她發現當康的眼睛不知何時變成了血紅色。觸摸的瞬間，整面石壁轟然移動，露出后面藏著的狹窄甬道。

甬道盡頭的石室里，擺著個與永寧寺塔模型比例相同的青銅渾儀。當她將天璇星部件放回原位時，儀器突然自行運轉，投射出的星象圖在穹頂組成句《詩經》文字：“定之方中，作于楚宮。“墻角傳來齒輪轉動的聲響，暗格里緩緩升起個陶甕，甕身朱砂寫著“義熙四年“。

周南笙抱起陶甕的瞬間，整個地宮響起編鐘般的和鳴。甕中只有半卷被血浸透的《歸去來兮辭》，但字跡在接觸空氣后開始變化——那些筆畫漸漸重組為建筑圖樣，描繪著某種以瀑布為動力的自動機關。最后現形的落款讓她渾身戰栗：“潯陽陶潛，錄宇文愷遺制。“

雨停時東方已現出魚肚白。周南笙站在醉石峰前，看著晨霧中若隱若現的涼亭輪廓。司馬謙的黑傘出現在山路盡頭，傘骨上掛著的銅鈴正隨著他的步伐奏出《廣陵散》的曲調。當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時，她看清了亭柱上刻著的對聯：“萬仞宮墻藏天工，一壺濁酒見璇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