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春天來得早，醫院走廊的玉蘭已經開了。林晚坐在消化內科外的長椅上，手里攥著胃鏡報告單，紙張邊緣被汗水浸得發皺。三天前，她在公司年度體檢的B超室里，聽見醫生對著顯示屏“咦“了一聲。那聲帶著遲疑的驚嘆像一枚細針，輕輕刺破了她這些年筑起的平靜。

“林晚女士？“護士推開門，醫用口罩上的眼睛彎成月牙，“張主任請您進去。“

診室的白熾燈亮得刺眼。張主任的眼鏡片上反射著電腦屏幕的藍光，林晚看見自己的CT影像浮現在上面——肝臟區域有一團模糊的陰影，像一只停駐的灰蛾。

“AFP指標偏高，結合影像表現...“張主任的鋼筆在病歷本上輕輕敲打，“我們考慮原發性肝癌的可能性，需要進一步穿刺活檢。“

鋼筆敲擊的聲音突然讓林晚想起小時候，母親用筷子敲碗沿催她添飯的聲響。她下意識摸向左手腕，那里有一道淡白的疤——十四歲那年，她打翻了弟弟的魚湯，母親用火鉗燙的。

“早期的話，五年存活率...“

張主任的話突然變得很遠。林晚看見診室窗外的玉蘭花被風吹落一片花瓣，它飄搖著落在窗臺上，像一封被退回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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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磊在住院部門口抽煙，腳邊已經積了三個煙頭。看見林晚出來，他急忙把煙掐滅，卻忘了藏在身后的活檢同意書。

“拿來。“林晚伸手。

紙張在兩人之間微微發抖。陳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拇指摩挲著那道舊疤：“還記得我們逃來深圳那天嗎？你說過，死也要死得自由。“

住院部走廊的消毒水氣味濃得嗆人。林晚坐在病床上填寫術前表格，筆尖在“緊急聯系人“一欄懸停良久，最終寫下陳磊的名字。護士來抽血時，她正望著窗外——對面兒科病房的窗臺上，一個小女孩在給布娃娃梳頭，陽光把她們的影子投在粉色的窗簾上。

穿刺針比想象中冷。當那根細長的金屬刺入肋間時，林晚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計生辦的金屬探頭。不同的是，這次沒有人按住她的手腳，是她自己簽的字。

“深呼吸。“醫生輕聲說。

她深吸一口氣，聞到紗布的酒精味。恍惚間又回到繅絲廠的沸水池邊，那年她十七歲，蒸汽灼傷了她的手腕，工頭罵她“晦氣“，扣了她三天工錢。而現在，她穿著真絲襯衫，腕表是生日時陳磊送的，表盤在無影燈下閃著溫潤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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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活檢結果的一周里，林晚開始整理東西。

公司的文件、銀行的存單、保險單...她在筆記本上一條條列好，字跡工整得像在做月度報表。陳磊每次看見都會把本子合上，然后變魔術似的從背后拿出她愛吃的腸粉。

“萬一是誤診呢？“有天夜里他突然說。

林晚正在梳頭，聞言停下動作。梳齒間纏著幾根掉發，在臺燈下泛著微光。她想起小時候在老家，老人們說重病的人掉頭發會變成蝴蝶飛走。

“那就當是老天給我的假期。“她把掉發繞成一個小圈，套在無名指上，“正好把一直想做的事都做了。“

第二天，她去了律所。當年幫他們打離婚官司的李律師已經升為合伙人，辦公室的落地窗外是整個深圳灣。

“我想立遺囑。“林晚說得很平靜，“名下存款的百分之六十捐給女子助學基金，剩下的...“她頓了頓，“給陳磊。“

李律師的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陽光透過玻璃照在林晚的手上，那里已經沒有繭子了，只有一枚小小的墨點——是某次加班時不小心被鋼筆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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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報告那天，林晚一個人去了醫院。

她特意穿了新買的連衣裙，淺藍色，像深圳晴朗的天空。候診區電視里正播放著非典疫情的新聞，所有人都戴著口罩，眼睛里的情緒被遮去大半。

“林晚女士？“

張主任的辦公室換了新的綠植，郁郁蔥蔥的綠蘿垂下來，幾乎要碰到她的肩膀。報告單被推過來時，她先看見的是醫生帶笑的眼睛。

“好消息，是良性血管瘤。“張主任的鋼筆在桌面上輕快地敲了兩下，“上次的陰影是影像重疊造成的誤判。“

林晚拿起報告，紙張在她手中輕若無物。診斷結論那里蓋著鮮紅的“陰性“章，像一朵小小的紅花。

走出醫院時，陽光正好。她站在臺階上給陳磊打電話，剛接通就聽見那頭椅子倒地的聲音。

“我買了蛋糕。“她說得很輕松，“草莓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壓抑的抽泣聲。林晚仰起頭，看見一只白色的蝴蝶飛過醫院門口的玉蘭樹，翅膀在陽光下幾乎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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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們去了海邊。

陳磊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里面是一對銀戒指，素圈，沒有任何裝飾。“本來打算...“他的聲音被海浪聲沖得斷斷續續，“想問你愿不愿意...“

林晚把戒指戴在左手無名指上。曾經被火鉗燙傷的手腕現在光潔如新，戒指在月光下閃著微光。她想起二十年前那個躲在腌菜缸里的小女孩，想起繅絲廠蒸汽中偷看會計書的自己，想起在法院門口撕掉婚約的那一刻。

潮水一波一波涌來，又退去。林晚突然跑向海浪，把一直攥在手里的東西用力拋向大海——那是她的活檢報告，紙張在空中展開，像一只白色的鳥。

“扔了什么？“陳磊問。

“過去的賬本。“她笑著回答，手指上的銀戒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遠處的海平面上，第一縷晨光正刺破黑暗。林晚深吸一口氣，咸澀的海風灌滿胸腔。她突然明白，這場誤診就像一只扇動翅膀的蝴蝶，輕輕掀翻了她生命里最后一塊壓著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