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冬天沒有雪，只有濕冷的海風裹挾著細碎的雨絲。林晚站在公司會議室的落地窗前，望著遠處港口進出的貨輪，玻璃上倒映出她剪短的頭發和深灰色的職業套裝。桌上的文件夾里躺著一份調職通知——上海分公司財務總監，年薪后面跟著的零多得像小時候數過的蠶繭。

“確定要回去？“總經理的鋼筆在實木桌面上輕輕敲擊，“你在深圳的發展前景很好。“

鋼筆敲擊的聲音讓她恍惚了一瞬。二十年前，母親也是這樣用筷子敲著碗沿，催她快點吃完去洗碗。那時候碗里的米飯總是摻著紅薯，弟弟的碗底卻永遠埋著一個荷包蛋。

“我父親病了。“林晚的指尖在調職申請上輕輕摩挲，“肺癌晚期。“

窗外，一架飛機正掠過陰沉的天空，在云層中拖出一道白色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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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東機場的行李轉盤緩緩轉動，林晚的行李箱是最后一個出來的。黑色的硬殼箱上貼著許多航空標簽，記錄著她這些年的足跡——深圳、廣州、香港、新加坡。陳磊接過箱子時，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兩人都下意識地縮了一下。

“房間收拾好了。“陳磊拉開出租車門，“在JA區，離醫院很近。“

車窗外的上海以一場冷雨迎接她。高架橋上的霓虹燈在雨中暈染開來，像被打濕的水彩畫。林晚望著窗外飛逝的街景，突然想起第一次來上海時是十八歲，跟著繅絲廠的考察團，她偷偷溜出去在外灘拍了一張照片，背景是東方明珠塔模糊的影子。

“他......知道我要回來嗎？“

陳磊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打：“我說是公司派你回來開拓市場。“

出租車駛過蘇州河時，林晚看見河邊光禿禿的梧桐樹，枝丫間掛著幾個殘破的風箏，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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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走廊比記憶中任何一條都長。

消毒水的氣味中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中藥香，林晚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推開病房門時，她看見一個瘦小的老頭蜷縮在病床上，正在數輸液管里滴落的藥液。

“......爸。“

病床上的人猛地抬頭，氧氣面罩下的眼睛瞪得很大。林晚注意到他的指甲縫里還殘留著面粉的痕跡——即使重病在床，這個固執的老頭仍然堅持自己揉面。

“林記食鋪“的招牌還掛在老家縣城，只是菜單上的價格已經翻了三倍。

“回來做什么？“父親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來看我什么時候死？“

床頭柜上的保溫桶里飄出雞湯的香氣，林晚認出那是母親的手藝——湯面上一定會漂著一層厚厚的油花，因為父親喜歡。她放下果籃，從包里取出一個信封：“這是三萬，先付醫療費。“

信封被猛地打落在地，鈔票散落開來。父親劇烈咳嗽起來，氧氣管在床單上扭成奇怪的形狀：“滾！我不要你的臟錢！“

林晚彎腰一張張撿起鈔票，嶄新的紙幣在她手中發出清脆的聲響。最后一枚硬幣滾到了床底，她跪在地上摸索時，看見床下放著一個熟悉的鐵皮盒子——那是小時候家里裝糧票的，現在里面露出半張照片的邊角。

護士推門進來換藥，打破了病房里凝固的空氣。林晚站起身，把整理好的錢塞進床頭抽屜：“我明天再來。“

走廊盡頭的窗前，陳磊正在打電話，看見她出來立刻掛斷了。他什么都沒問，只是遞給她一杯熱咖啡。

“他罵你了？“

林晚搖搖頭，咖啡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比我想象的好，至少沒拿東西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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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區的公寓很小，但有一個可以看見城市夜景的陽臺。林晚打開行李箱，取出一個相框——是她和陳磊在深圳海邊的合影，背后是初升的太陽。

“明天我去看看店面。“她對著廚房里的陳磊說，“就是信里提到的那家要轉讓的烘焙坊。“

陳磊端著兩碗泡面走出來，熱氣騰騰的：“真想好了？放棄上海分公司的職位？“

林晚用筷子攪動著面條，熱氣熏得她眼睛發酸：“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烘焙嗎？“她指著相框旁的一張舊照片——六歲的小女孩站在凳子上，正踮腳夠灶臺上的面粉袋，“那是我第一次偷學揉面，被發現了挨了頓打。“

窗外的霓虹燈突然變換了顏色，將整個房間染成淡淡的藍色。陳磊的筷子停在半空：“你從來沒說過想開面包店。“

“因為以前覺得不可能。“林晚喝了一口面湯，咸得發苦，“就像小時候覺得，永遠也逃不出那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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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西路的這家烘焙坊已經掛出“轉讓“的牌子三個月了。原店主是個臺灣人，急著回老家照顧生病的母親。

“設備都是去年新換的。“店主指著那臺德國進口的烤箱，“要不是家里出事，我真舍不得賣。“

林晚撫摸著不銹鋼操作臺，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繅絲廠的鍋爐。角落里堆著幾袋未開封的高筋面粉，包裝上的生產日期還很新鮮。

“我要了。“她說。

簽完合同出來時，天上飄起了小雪。上海難得下雪，細碎的雪花落在人行道上立刻化成了水。林晚站在店門口，望著玻璃上貼著的“暫停營業“告示，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離開家鄉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

“想好店名叫什么了嗎？“陳磊幫她系上圍巾。

林晚呵出一口白氣：“就叫'歸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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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化療室比病房更讓人窒息。

林晚坐在父親身邊，看著紫色的藥液一滴一滴流進他的血管。周圍的病人都被家屬圍繞著，只有他們這對父女，一個盯著天花板，一個看著窗外。

“你媽說......“父親突然開口，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你在深圳過得不錯。“

林晚點點頭，從包里取出一個紙盒：“嘗嘗這個，我昨天烤的。“

紙盒里躺著幾個金黃色的菠蘿包，酥皮上還冒著熱氣。父親盯著面包看了很久，久到林晚以為他又要發火。

“......太甜了。“他最終只說了這么一句，卻伸手拿了一個。

化療室的電視機里正播放著春節特別節目，主持人歡快的聲音與室內的沉悶形成鮮明對比。林晚看著父親小口啃著面包，突然發現他的假牙不太合適——咀嚼時總是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爸。“她輕聲說，“我租了間店面，準備開面包店。“

藥液滴落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響。父親的動作頓了一下，面包屑掉在病號服上：“......錢夠嗎？“

這是二十年來，他第一次問她需不需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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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的醫院格外安靜。

林晚帶來了自己烤的年糕和餃子，母親坐在病床邊織毛衣，針腳密得發緊。病房的電視機里，春節聯歡晚會正進行到歌舞環節，主持人夸張的笑聲填滿了沉默的間隙。

“你弟今年不回來。“母親突然說，“他媳婦要生了。“

林晚正在削蘋果，水果刀在指尖轉了個圈：“男孩女孩？“

“B超說是男孩。“母親的毛線針碰在一起，發出輕微的聲響，“你爸高興壞了，非要給孩子打金鎖。“

蘋果皮斷在了垃圾桶邊緣。林晚想起小時候過年，弟弟總能得到新衣服和壓歲錢，而她只能在廚房幫忙包餃子。有一年她偷偷在餃子里包了一枚硬幣，結果被父親吃到了，弟弟哭鬧不休，最后是她挨了一巴掌。

“嘗嘗這個。“她遞過去一塊烤年糕，“用黑糖和糯米做的，不粘牙。“

母親遲疑地接過，咬了一小口：“......太甜了。“但她的手卻伸向了第二塊。

窗外突然炸開一朵煙花，照亮了整個病房。父親在睡夢中皺了皺眉，氧氣面罩上凝結的水珠滑落下來，像一滴遲來的眼淚。

林晚走到窗前，望著夜空中綻放的煙火。在這個距離，可以看見黃浦江兩岸的燈光，像無數星辰落在人間。她摸出手機，給陳磊發了條短信：

“明天帶你去看看店面，我想在門口種些花。“

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她的臉，眼角細小的紋路里盛滿了笑意。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她終于明白，候鳥歸巢不是為了回到原點，而是為了在新的枝頭，筑一個屬于自己的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