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南國的潮聲
- 九十年代的風,吹過我半生
- 一方晴天999
- 2034字
- 2025-05-26 15:51:07
深圳的秋天沒有落葉,只有電子廠鐵皮屋頂蒸騰的熱浪。林晚站在流水線盡頭,工牌上“成本會計”四個字被汗水浸得發亮。她數著手中一沓出庫單,阿拉伯數字在視網膜上跳動,恍惚間又回到繅絲廠的繭房——只不過這里的“繭”是銀白色的集成電路板,流水線的嗡鳴取代了沸水池的翻滾聲。
“林會計,三號線的損耗率超了?!苯M長阿芳遞來報表,香港口音的普通話裹著薄荷煙味。林晚的圓珠筆在異常數據上畫圈,筆尖忽然頓住——某個批次的電容損耗高達7.3%,而物料臺賬顯示這批貨來自東莞某鄉鎮企業。她抬頭望向窗外正在施工的摩天樓,塔吊的陰影斜斜切過報表,像道未愈合的疤。
城中村的握手樓擠成一線天,林晚和陳磊的出租屋在七樓拐角。十平米的房間掛著藍白條塑料布,隔開兩張行軍床。她蹲在公共廚房炒空心菜時,油鍋里騰起的煙順著排風扇往樓上竄,混著隔壁潮州人熬中藥的苦味。
“今天發工資。”陳磊把信封塞進餅干盒,盒底壓著離婚判決書復印件——半年前他們找到婦聯,用法律斬斷了王屠戶的婚約。林晚數著鈔票的手突然顫抖,紙幣上的水印在夕陽下顯出鳳凰圖案,與出租屋墻上的粉筆畫一模一樣。
敲門聲在晚八點準時響起。房東太太的珍珠拖鞋踩滅煙頭,鑲金牙的嘴噴出茶漬:“下月加租一百?!绷滞砻鰷蕚浼慕o夜校的學費,鈔票擦過房東涂著猩紅指甲油的手,像片被秋風卷走的枯葉。
電子廠午夜班換崗時,林晚在倉庫發現端倪。那批異常電容的包裝箱印著模糊的“林記電子”,墨跡未干的拼音縮寫成“L.J.”——和老家“林記食鋪”的招牌如出一轍。她的手電筒光束掃過貨架,在角落照見半張撕碎的托運單,發件人地址欄殘留著故鄉的郵編。
母親出現在廠門口那天下著太陽雨。她撐著印滿英文的廣告傘,滌綸襯衫被汗水浸出鹽霜:“八千塊彩禮加利息,連本帶利十二萬?!绷謴姸自诨▔呁鍳ame Boy,游戲音效混著咀嚼檳榔的聲響。
“法院判的無效婚約?!绷滞磉o工牌,金屬邊角硌進掌心。母親突然扯開衣領,露出頸間暗紅的勒痕:“王屠戶來家鬧過三回!你爹的腿……”話音被刺耳的剎車聲切斷,陳磊騎著二手摩托沖過來,車筐里裝著從圖書館借的《經濟法》。
調解室的白熾燈管頻閃,林晚盯著調解員茶杯里的枸杞沉沉浮浮?!案鶕痘橐龇ā匪痉ń忉尅标惱谕七^去的法律文書被母親拍開,紙頁散落一地。林強踩住《解除婚約通知書》,鞋底的檳榔渣黏在公章上:“姐,媽說你要不給錢,就去法院告你遺棄?!?
林晚忽然笑起來。笑聲驚飛了窗外榕樹上的麻雀,她指著調解室墻上的深圳地圖,指尖劃過寶安到羅湖的直線距離:“從繅絲廠到電子廠,我逃了四百三十公里?!辈AТ坝吵鏊挠白?,工裝口袋里別著兩支筆——藍的記賬,紅的畫對鉤。
臺風“瑪姬”登陸那晚,林晚在辦公室核對年度審計報告。應急燈的光暈里,她發現更多“L.J.”標記的瑕疵件——電阻器、二極管、甚至流水線用的螺絲。暴雨砸在鐵皮屋頂的聲響像老家燒火棍抽打面缸,她忽然想起弟弟玩壞的變形金剛,關節處總是少顆螺絲。
陳磊踹開被風吹變形的鐵門時,手里攥著濕透的快遞單:“查到了!東莞那家鄉鎮企業是你表舅開的!”閃電劈開夜空,林晚在雷鳴中看清發件人簽名——歪扭的“林建國”三個字,和當年食鋪賬本上的筆跡如出一轍。
賬本在臺風天后的晨會上攤開時,臺資廠長的金絲眼鏡滑到鼻尖:“林會計,解釋下這批退貨?!绷滞戆聪峦队皟x開關,物料損耗曲線與天氣數據疊加成詭異的正弦波:“每次東莞來貨前三天,老家都會匯款給表舅的企業賬戶?!?
會議室突然死寂。廠長撫摸著瑞士表表帶,忽然笑出聲:“林小姐有沒有興趣兼管采購?”玻璃幕墻外的陽光劈進來,將她工牌上的職稱鍍成金色。林晚摸著口袋里夜校的錄取通知書——深大會計系成教班,封皮被汗水浸軟了邊角。
除夕夜的城中村飄著燒臘香,林晚在七樓天臺支起電磁爐。陳磊拆開快遞包裹,抖落出老家法院的傳票:“他們真告了?!逼鹪V狀上的“遺棄罪”三個字被辣椒油暈染,像道潰爛的傷口。
“嘗嘗這個。”林晚掀開砂鍋蓋,黨參烏雞湯的蒸汽模糊了眼鏡片。陳磊忽然嗆住——湯底沉著只油紙包,展開是張存折。林晚夾起烏雞腿:“每月往這里存五百,等攢夠十二萬……”
遠處炸開的煙花照亮存折密碼欄,六個數字是逃離那天的日期。樓下傳來房東太太看《還珠格格》的對白:“奴婢罪該萬死!”林晚往湯里撒了把枸杞,鮮紅的果實浮沉如當年繅絲廠鍋爐房的血泡。
千禧年鐘聲敲響時,林晚站在深南大道的天橋。對面商廈LED屏播放著澳門回歸的新聞,葡萄牙國旗降下的瞬間,她摸到包里硬物——是老家法院的判決書,駁回了遺棄罪指控。陳磊的傳呼機突然震動,新訊息閃著綠光:“成本部主管任命已批?!?
春風裹著海腥味掠過裙角,林晚的高跟鞋踩過霓虹倒影。櫥窗里的電視正播《外來妹》,她看著屏幕里女工們排隊打卡的身影,忽然想起繅絲廠更衣室破碎的鏡子。手機鈴聲響起,是夜校班主任:“林晚同學,你的專升本成績……”
她轉身望向電子廠方向,廠房頂樓的警示燈像永不墜落的星。賣花女孩擠過來,塑料桶里的姜花沾著露水。林晚買下整束,別在工牌上的姜花瓣被夜風吹散,落在判決書封面的國徽圖案上,像雪覆蓋了舊年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