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繅絲廠斑駁的圍墻時，林晚摸出藏在鍋爐房的帆布包。褪色的藍布上印著“滬上夜校“字樣，那是用三個月的早餐錢換來的。包底縫著半本《基礎會計》，書脊被蒸汽熏得發軟，頁腳卷曲如干枯的繭衣。她對著破碎的玻璃窗理了理鬢角，發絲間還粘著繭絲，像蛛網纏住將飛的蝶。

“林晚！三號鍋要換水！“工頭老張的吼聲穿透蒸汽。她攥緊帆布包鉆進更衣室，霉濕的空氣中浮著樟腦丸的氣味。褪色的工裝褲里縫著暗袋，夜校聽課證被體溫焐得發燙，油墨印著的“每周三晚七點“像道隱秘的咒語。更衣柜鐵門關合的瞬間，鏡中閃過弟弟林強的身影——十七歲的少年正把玩著新買的傳呼機，那是用她上月工錢換的。

巷尾民辦小學的教室泛著霉味，林晚縮在最后一排的陰影里。講臺上的老式投影儀嗡嗡作響，光束里浮動的灰塵像極了繅絲廠的繭絮。陳磊遞來的筆記本扉頁畫著資產負債表，鉛筆勾勒的T型賬戶旁有行小字：“物料成本核算要扣除損耗率。“

“今天講復式記賬法。“戴眼鏡的老師敲著黑板，“資產增加記借方，就像往錢箱里存錢...“林晚的鋼筆尖在紙上洇開墨團，她忽然想起六歲那年的除夕——母親把壓歲錢塞進弟弟的儲錢罐，卻讓她跪在門外撿散落的硬幣。那些沾著泥水的分幣在掌心發涼，此刻化作賬簿上的數字，在橫線格里列隊。

下課鈴驚飛了窗外的麻雀。陳磊收拾講義時露出腕上的上海表，表盤泛著暖黃的光：“送你到巷口？“林晚搖頭，帆布包貼著小腹——那里藏著半塊硬饅頭，是今天的晚飯。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她數著陳磊皮鞋踩過的磚縫，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咒罵。

“賠錢貨果然在這兒！“母親舉著燒火棍從暗處沖出，棍頭還沾著魚市的腥氣。林晚被拽得踉蹌，夜校聽課證飄落在地，被膠鞋底碾進泥水。“敢偷錢上夜校？“母親扯開她衣領，暗袋的縫線崩裂，零錢和粉筆頭撒了一地，“這些鋼镚夠買三斤排骨！“

陳磊上前阻攔時，燒火棍劃過他額角。血珠滴在林晚手背，比她掌心的繭子還燙。“管閑事？“母親啐了口唾沫，“這丫頭早許給王屠戶了！“巷口的錄像廳正放著《霸王別姬》，程蝶衣的戲腔混著圍觀者的竊語，在冬夜里凝成霜。

林晚被反鎖在閣樓。瓦縫漏進的月光照著墻上的粉筆痕——那是她偷偷畫的函數曲線，此刻被潑了墨汁，像條僵死的蛇。弟弟的嬉笑從樓下傳來，游戲機按鍵聲噼啪作響，混著母親的數落：“養你不如養頭豬，豬還能賣個好價錢！“

后半夜飄起凍雨。林晚蜷在霉爛的棉被里，小腹刀絞般的疼。上個月偷買的衛生巾藏在磚縫，包裝袋上的血跡被老鼠啃出鋸齒狀的洞。她摸出半截粉筆，在墻根續寫白天的筆記：“借貸必相等...“指尖凍得發紫，字跡歪斜如風中殘燭。

晨光初現時，鐵鎖嘩啦作響。父親拎著酒瓶進來，眼底布滿血絲：“王屠戶今晚來下聘。“酒氣噴在她臉上，“八千塊夠給你弟買摩托。“林晚盯著他衣襟的油漬——那是昨天弟弟打翻的肉湯，燙紅的疤痕還藏在袖口下。

繅絲廠的蒸汽比往日更灼人。林晚撈繭時險些栽進沸水池，老張的搪瓷缸砸在她后背：“要死也別臟了鍋！“她抹去睫毛上的水霧，忽然看見陳磊在質檢臺招手。青年額角的紗布滲著血，手里攥著牛皮紙袋：“夜校老師托我帶的資料。“

鍋爐房的陰影里，林晚展開皺巴巴的試卷。《會計從業資格模擬題》第一頁用紅筆批注：“成本核算誤差率小于3%。“她忽然想起上周清點的繭料損耗——實際誤差是5.7%，但工頭讓寫成2.9%。粉筆頭在磚面演算，凍裂的指尖滲出血，混著煤灰在算式旁暈成驚嘆號。

王屠戶的摩托車堵在巷口時，林晚正在灶臺熬豬油。弟弟的新球鞋踩在油膩的地磚上，鞋底粘著游戲廳的貼紙。“姐夫說下月就過門。“林強拋著游戲幣，金屬的冷光劃過她眼角，“你的破書我都賣了，換了《古惑仔》錄像帶。“

油鍋騰起的青煙里，林晚瞥見案板下的農藥瓶。那是給蠶房除蟲用的，瓶身的骷髏標志被油污遮蓋。她忽然想起夜校老師講過的案例——某鄉鎮企業會計做假賬被判三年。鍋鏟在掌心發燙，油星濺在農藥瓶上，像黑夜里的螢火。

“換件衣裳！“母親扔來大紅嫁衣，化纖面料窸窣作響。林晚摸著袖口的機繡鴛鴦，線頭纏著繭絲——這是用繅絲廠邊角料做的。閣樓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響，弟弟在找藏在米缸的夜校資料，那是她裹在月經帶里帶回來的。

喜宴擺在如意茶樓。王屠戶的金牙咬著雞腿，油手往她腰上摸：“過了門就辭工，專心生兒子。“林晚盯著桌布下的農藥瓶，玻璃折射出吊燈的光，在賬本上投下扭曲的影。她忽然起身：“我去催菜。“

后廚的蒸汽模糊了逃生通道。林晚攥著農藥瓶沖進冬雨，嫁衣的下擺裹住小腿。巷尾夜校的燈光還亮著，陳磊站在屋檐下，手里握著被雨打濕的準考證：“我替你報了名，下周考試...“話音被警笛聲切斷，王屠戶的摩托轟鳴著追來。

鎮衛生院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林晚躺在觀察室，腕上的輸液管泛著冷光。農藥瓶躺在垃圾桶里，殘留的液體在地面畫出詭異的圖騰。醫生翻著病歷本：“洗胃及時，但胃黏膜損傷嚴重...“話音突然頓住，X光片在燈箱上顯出陰影，“建議做進一步檢查。“

母親的巴掌扇過來時，林晚聞到她袖口的魚腥：“尋死覓活給誰看？“點滴架被撞得搖晃，藥液在瓷磚上漫成河。陳磊的腳步聲在走廊回蕩，他舉著化驗單的手在抖：“AFP指標異常，要查肝癌...“

林晚忽然笑起來。笑聲驚飛了窗外的麻雀，震落了墻上的《計劃生育宣傳畫》。她摸到藏在病服里的粉筆頭，在床單上畫函數圖像，拋物線穿過醫療儀器的曲線，終點消失在窗外飄雪的天際。護士來換藥時，看見雪白床單上的算式，輕聲問：“你是會計？“

“曾經想當。“林晚望著輸液管里的氣泡，“現在想活。“

除夕夜的鞭炮聲炸響時，林晚蜷在繅絲廠的值班室。誤診的陰影像附骨之疽——三個月來反復的檢查，CT機轟鳴如雷，穿刺針比弟弟的火鉗還冷。但她終于攥住那張“良性病變“的診斷書，像握住赦免的圣旨。

陳磊翻墻進來時帶著寒氣，呢子大衣裹著油紙包：“鮮肉月餅，趁熱。“林晚就著鍋爐房的熱氣咬下去，酥皮簌簌落在《會計證》封皮上。青年忽然握住她結痂的手：“跟我去深圳，電子廠招成本會計。“

晨霧漫過鐵軌時，林晚在站臺回望青石巷。母親舉著燒火棍追來的身影縮成黑點，弟弟的咒罵被汽笛聲碾碎。她摸出珍藏的粉筆頭，在車廂玻璃上畫了只完整的鳳凰。陳磊翻開筆記本，最后一頁寫著新的函數式——那是計算兩地距離的公式，解集指向南方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