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葉第一次泛黃時,阿缺已經能在花房上空盤旋三圈。
陳默蹲在薔薇墻下給它喂面包屑,看它翅膀掠過磚縫里新生的薄荷葉,忽然發現那道曾經的傷口已經長出柔軟的新羽,像片淺灰色的月光。
“該教它認路了。“他對蹲在旁邊的林晚說,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音。
她穿著去年冬天的紅圍巾,指尖正往阿缺的食盆里撒碎薄荷,聞言抬頭看他,睫毛在陽光下投下細碎的陰影,像落在信紙上的字跡。
整個夏天,他們都以這種方式相處——在花房里給阿缺換藥,在窗臺交換果醬瓶里的信,在暴雨過后的清晨分享半塊薄荷糖。
但陳默始終沒說出那個發現:她寫了三年的“天堂路37號“,其實是他童年的家,門牌號被雨水暈開時,“3“和“7“的間距剛好能看錯。
直到那天整理舊物,他在閣樓的紙箱里翻出泛黃的門牌號——“薔薇巷37號“,油漆剝落處露出底下的“39“,才想起父親曾說過,當年分房時釘反了號碼牌。
原來她一直住在隔壁,隔著爬滿薔薇的矮墻,聽著他每天清晨的自行車鈴聲,把信投進錯誤的郵筒。
阿缺第一次飛出花房的那天,秋風正卷著銀杏葉掠過郵筒。
陳默攥著寫滿字的信紙站在37號門前,鋼筆水在“我是陳默,住在你寫錯的37號“后面暈開小團墨跡,像他此刻狂跳的心。
他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轉身時卻只看見片飄落的梧桐葉,葉面上有片指甲蓋大小的蟲洞,形狀很像林晚信里畫的斑鳩。
林晚在窗臺發現阿缺銜來的信紙時,陽光正把“37號“三個字曬得發燙。
她的指尖撫過那些字跡,忽然想起上周幫陳默整理郵包時,看見他內襯口袋里有片干花瓣——那是去年秋天她夾在信里的雛菊,當時以為被雨水沖走了。
樓下傳來汽車鳴笛,搬家公司的工人正在敲玄關的門。
她摸出藏在抽屜深處的日記本,里面夾著從春天到秋天的所有退件,每封背面都有他畫的斑鳩,翅膀的缺口越來越小,直到最后一封,阿缺的羽翼完全舒展,像道橫跨天際的橋。
“原來我們曾住在同一面墻的兩側。“她在心里說,鋼筆尖在信紙上落下,“原來你早就住在我心里。“
寫到最后一句時,淚水滴在“陳默“二字上,暈開的墨痕剛好補上了阿缺翅膀上的缺口。
陳默再次站在37號門前時,推土機的轟鳴聲已經震落了最后一片薔薇花瓣。
他手里的雛菊在秋風中瑟瑟發抖,花瓣上的露水不是晨露,而是他清晨在郵局掉的眼淚——昨晚整理信件時,他才發現林晚最新的那封信被夾在郵包夾層里,地址欄終于寫上了“薔薇巷39號“,可郵戳上的日期是三天前,而今天,是她搬家的日子。
“先生,這房子今天拆。“工人遞來根煙,他搖頭拒絕,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推土機的履帶碾成碎片,像極了林晚信里那些被劃掉的字跡。
風掀起他手中的信紙,“我喜歡你“四個字與飄落的梧桐葉一同飛向39號的窗臺,那里的果醬瓶已經不見了,只剩下道淡淡的雛菊印記,像誰留在時光里的吻。
阿缺在天空中盤旋,發出凄厲的啼鳴。
陳默忽然想起今早它飛走前,曾用喙叼走他口袋里的信紙,那上面畫著兩個郵筒,用箭頭連成心的形狀。
他抬頭望向天空,斑鳩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鉛灰色的云層里,像枚被命運射偏的箭,永遠無法抵達靶心。
林晚坐在搬家公司的卡車里,懷里抱著果醬瓶,瓶底壓著陳默的最后一封信。
車經過薔薇巷時,她看見熟悉的綠色身影站在廢墟前,手中的雛菊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像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心。
她想喊他的名字,想沖下車告訴他自己寫錯了地址,想把藏了一整個夏天的話都說出來,但喉嚨里只發出細碎的嗚咽,像阿缺受傷時的啼叫。
卡車拐過街角的瞬間,阿缺忽然從云層中俯沖而下,銜著片泛黃的信紙掠過車窗。
林晚猛地抓住信紙,看見上面畫著37號和39號的門牌,中間用薔薇花連成橋,橋下寫著:“你的薄荷糖,我一直留著。“
淚水模糊了視線,她轉身望去,卻只看見漫天飛舞的梧桐葉,和逐漸消失在塵埃中的綠色背影。
秋風卷著拆遷的塵土掠過郵筒,陳默彎腰撿起片雛菊花瓣,那是從果醬瓶里掉出來的,邊緣還帶著齒痕。
他想起林晚信里寫過:“雛菊的花語是深藏心底的愛“,此刻才明白,有些愛,真的會被藏得太深,深到連命運都找不到它的蹤跡。
阿缺在黃昏時飛回花房舊址,爪子上纏著林晚的紅圍巾碎片。
陳默把碎片放進空果醬瓶,瓶底躺著他未寄出的信,收件人欄寫著“薔薇巷39號的林晚“,卻被劃掉了,改成“遷徙的候鳥收“。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知道這個秋天,他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貴的地址。
暮色漫過廢墟時,陳默摸出懷表,指針指向五點十七分,曾經是他路過薔薇墻的時間,現在卻成了心碎的刻度。
他對著空蕩蕩的39號窗臺舉起果醬瓶,瓶中的薄荷葉沙沙作響,像誰在輕輕說再見。
遠方的天空中,阿缺的身影正在融入晚霞,翅膀劃出的弧線,是這個秋天最悲傷的省略號。
陳默知道,有些錯過已成定局,就像寫錯的地址,就像遷徙的候鳥,就像藏在雛菊里的愛,終將隨著秋風,散落在歲月的長河里。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城市另一頭的小閣樓里,林晚正把他的信夾進新的果醬瓶,瓶里插著從舊巷帶來的薄荷葉。
她對著窗外的月亮許愿,希望有一天,候鳥能帶著她的思念,飛回那個爬滿薔薇的矮墻,飛回那個寫著37號的門牌,飛回那個戴帆布手套的郵差身邊。
秋風漸冷,銀杏葉鋪滿了薔薇巷的廢墟。
陳默蹲在老郵筒前,摸出鋼筆在新的信封上寫下地址,這次沒有退件標記,只有一行小字:“無論你在哪里,我的郵筒永遠為你敞開。“
他把信投進郵筒時,一片梧桐葉恰好落在“默“字上,像個溫柔的逗號,等待著下一句的開啟。
而在某個未知的角落,阿缺正站在陌生的郵筒上,用喙梳理著翅膀上的羽毛。
它不知道自己要飛去哪里,只知道心中有個方向,那里有薄荷的清香,有雛菊的溫柔,還有兩顆在時光中默默等待的心,終將在某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迎來遲到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