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七天，陳默的帆布手套徹底失了本色。

他蹲在郵筒前整理信件時，指腹觸到個熟悉的牛皮信封，“天堂路37號“的地址被雨水泡得發皺，發件人欄的“林晚“二字卻依然鋒利，像枚釘在時光里的細針。

這次他沒急著寫退件標記。信封比上次厚了些，隱約能看見里面夾著片干花的影子，邊緣呈鋸齒狀，像被誰用指尖反復摩挲過。

他鬼使神差地將信塞進自己的郵包，金屬扣“咔嗒“扣上的瞬間，巷口傳來細碎的撲棱聲——阿缺站在薔薇墻頭，左爪正抓著片全麥面包屑。

林晚在窗臺等到第三只麻雀啄走面包屑時，終于看見那抹綠色掠過磚墻。

她攥緊果醬瓶，瓶底的信箋因掌心的汗洇出褶皺，這次她在收件人欄寫了“陳默收“，卻又用鋼筆尖劃掉，墨跡在“默“字的四點水旁聚成小水洼，像她每次看見郵差時加速的心跳。

退件出現在信箱時，天剛下過小雨。

牛皮信封背面多了幅畫：阿缺站在破花房的窗臺上，喙里叼著片薄荷草，翅膀下用極小的字寫著：“它今天吃掉了三片面包屑“。

林晚的指尖撫過那些字跡，忽然發現畫里的阿缺左爪少了根趾甲——原來他連這個細節都記得。

她翻出藏在抽屜深處的鐵皮盒，里面裝著曬干的薄荷葉、雛菊花瓣，還有從舊雜志上剪下來的鳥類圖譜。

指尖停在斑鳩的頁面，她用鉛筆在空白處畫了只銜著信封的鳥，翅膀邊緣特意留出缺口，像阿缺真實的羽翼。畫完后，她又在紙角貼了片壓得極薄的雛菊，花瓣上還沾著去年秋天的露水。

陳默在花房給阿缺換藥時，發現它腳邊多了本小冊子。牛皮封皮上用線繡著簡單的薔薇圖案，翻開第一頁，是用娟秀字體寫的《斑鳩護理手冊》，夾著的雛菊花瓣掉出來，落在他沾著薄荷膏的指尖。

手冊里夾著張便簽，上面畫著個歪歪扭扭的郵筒，旁邊寫著：“雨天路滑，注意車鏈“——字跡被水暈開過，像是寫了又擦，擦了又寫。

他忽然想起今早分揀信件時，自己的郵包不小心蹭到水漬，里面林晚給“天堂“的信邊角濕了塊。

當時他鬼使神差地用袖口去擦，卻把墨水暈成小片藍紫色的云，像極了她第一次來信時被雨水泡開的地址。

那天傍晚，林晚看見郵差的自行車在薔薇墻下停了很久。

她慌忙躲到窗簾后，透過縫隙看見他蹲在墻角，手里拿著什么在擺弄。

等他離開后，她發現墻根多了個小木板架，上面鋪著干燥的碎布，旁邊放著個盛水的搪瓷碟——那是給阿缺避雨的小窩。

她摸著窗臺的面包屑笑了，這次特意混了些碎薄荷進去。

阿缺撲棱著翅膀飛過來時，她看見它腿上的紗布換了新的，邊緣還系著個綠色的細絲帶——和郵差自行車上的鈴鐺繩一個顏色。

信件在郵筒與窗臺間往返了十七次時，陳默終于注意到林晚信件里的異常。

那些寫給“祖父“的信，字里行間總藏著少女的心事：“今天薔薇開了第七朵““巷口的梧桐葉又寬了些““有人給阿缺搭了避雨的窩“。

他忽然意識到，這些信與其說是寄給天堂，不如說是說給人間某個隱秘的角落聽。

某個暴雨將至的午后，他在退件里夾了顆水果糖，糖紙上用鉛筆寫著：“薄荷糖留給你“。

他不知道的是，林晚收到糖時，正對著果醬瓶掉眼淚，她終于在信里寫下“我喜歡你“，卻在落款時劃掉，改成了“阿缺的朋友“。

雨絲開始飄落時，陳默跨上自行車，郵包最里層藏著封沒寫地址的信，上面只畫了個插著雛菊的果醬瓶，瓶底壓著兩顆并排的薄荷糖。

他不知道的是，在爬滿薔薇的窗臺上，林晚正把新寫的信折成紙船，船帆上畫著綠色的自行車，船頭站著只缺了趾甲的斑鳩。

阿缺在花房里發出焦急的啼鳴，它似乎感受到了即將到來的風暴。

陳默騎過薔薇墻時，聽見樓上窗臺傳來細微的響動，像是誰的嘆息被雨聲淹沒。

他抬頭望去，只看見片白色的衣角閃過，像朵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消失在越來越密的雨簾中。

暮色四合時，林晚摸著窗臺的面包屑發怔。今天的面包屑里混著顆水果糖，糖紙展開來，上面的鉛筆字被雨水暈開，卻依然能辨認出“留給你“三個字。

她忽然想起祖父在世時，總說糖紙能留住陽光，于是把糖紙小心夾進《斑鳩護理手冊》，夾在那頁畫著銜信斑鳩的地方。

陳默在郵局整理信件時，發現林晚的信又塞進了“天堂路37號“的郵筒。

這次他沒有退件，而是在信封背面畫了座真實的房子，門牌寫著“薔薇巷19號“，旁邊站著個戴帆布手套的郵差，正把信件遞給窗邊的女孩。

畫完后他又劃掉，改成阿缺站在兩個郵筒之間，翅膀畫出連接兩地的弧線。

雨越下越大，陳默摸出懷表，指針指向五點十七分。

他想起林晚信里提過，祖父的忌日是五月十七，于是把那封寫給“天堂“的信小心放進貼身口袋，打算下班后去趟公墓。

或許有些信，需要親自帶到離天堂更近的地方。

林晚站在窗臺前，看著暴雨中的薔薇墻。她知道郵差今天會經過，于是把新寫的信裝進防水的玻璃瓶，瓶里還放了朵新鮮的雛菊。

她想告訴他，阿缺的翅膀快好了，她的薄荷草又長出了新芽，還有......還有那句沒說出口的話，藏在雛菊的花蕊里，等待陽光曬干雨水。

遠處的雷聲悶悶滾過，陳默跨上自行車，郵包貼著心口的位置微微發燙。

他不知道的是，在同一個時刻，林晚松開了握著玻璃瓶的手，讓它順著雨水匯成的小溪漂向巷口——那里，綠色的自行車鈴聲即將穿透雨幕，像顆落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圈圈溫柔的漣漪。

阿缺在花房里撲棱著翅膀，它殘缺的趾甲劃過窗臺，留下道淡淡的痕跡，像個未完成的逗號。

雨絲從破瓦縫里漏進來，在地板上畫出蜿蜒的線條，連接著郵差畫的斑鳩和女孩折的紙船，在這個潮濕的春夜，編織出一張隱秘的網，網住兩顆在雨中輕輕顫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