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時,東方泛起蟹殼青。八方的爪子已經失去知覺,只覺得來財的身體越來越輕,像團被雨水泡發的棉花糖。她數著他背上的三花斑點,第27塊黑斑旁,有塊月牙形的白毛——那是她第一次抓他時留下的痕跡。
“記得嗎?”她對著冰冷的耳朵呢喃,頂針在僵硬的爪子上晃啊晃,“你偷喝牛奶,我撓你耳朵,結果你把牛奶潑在老太太的織毛衣書上。她罵我們是‘闖禍精’,卻偷偷給我們煎了三文魚。”
遠處傳來腳步聲,夾雜著女人的抽泣:“會不會已經……”
八方閉上眼。她不想看見穿白大褂的人把來財裝進黑色箱子,不想聽見女人說“對不起”,不想再面對任何帶體溫的善意。黑暗中,她忽然看見一縷微光,像根被拽直的毛線,從頂針的環里鉆出來。
“八方。”
是老奶奶的聲音,帶著舊毛線的暖。母貓猛地抬頭,看見老人坐在藤蔓編織的搖椅上,銀發間別著紫色的花,腳邊蹲著活蹦亂跳的來財,三花尾巴掃過滿地發光的頂針。
“奶奶!”八方想撲過去,卻發現自己的爪子穿過了老人的膝蓋。
“傻孩子,”老奶奶伸手撫摸她的頭,觸感像團即將消散的煙霧,“死亡不是終點,是換了種方式織毛衣。你看這些頂針,都是愛過的人留下的線軸。”
來財叼著個發光的頂針跑過來,銅環上的“L·W”變成了流動的星軌:“看,老太太把星星織成了毛線球。”
八方這才發現,周圍懸浮著無數頂針,每個環里都映著不同的畫面:有她在窗臺上打盹的午后,有來財在垃圾站和烏鴉搏斗的夜晚,還有女人在雪地里放保溫桶的凌晨。每個畫面都纏著彩色的線,在黑暗中織成巨大的星群。
“原來我們的故事,都被織進了星星里。”她輕聲說,看見自己的尾巴上也纏著光溜溜的線,一端系著來財,一端系著老奶奶。
老奶奶點點頭,搖椅發出吱呀聲,和家里的藤椅一模一樣:“每只貓都是星星的織工,用相遇的時光紡線。等線軸滿了,就會回到星星堆里,給新的小貓咪織夢。”
來財突然用腦袋撞她的下巴,力道和生前一樣大:“所以別擺那張苦臉啦,你看——”他爪子一指,遠處的地下室門口,女人正舉著應急燈跑過來,懷里抱著個裝著貓糧的籃子。
八方低頭,看見自己的爪子正在發光,像被織進星群的毛線。來財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三花背毛下透出點點星光,那些曾被她嫌棄的煙火氣,此刻都變成了溫柔的光斑。
“該走啦,”公貓的聲音越來越輕,頂針從他爪子上滑落,卻懸浮在空中繼續旋轉,“記得幫我告訴那女人,她的圍巾很暖和。”
老奶奶的搖椅開始飄向星群,藤蔓上開出的紫色花朵紛紛落在八方身上:“我們會在織毛衣的星星上等你,慢慢來,路上多撿些好看的線。”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八方感覺有雙溫暖的手抱起了她。女人的風衣上還沾著雨水,懷里卻像揣了個熱水袋:“沒事了,沒事了……我帶了抗過敏藥,我們回家。”
母貓睜開眼,看見女人睫毛上的淚珠映著晨光,像一串小小的星星。她想叫一聲,卻發現喉嚨里咳出片紫色的花瓣——那是月潮林的藤蔓花,原來早在許愿石崩塌時,就已經種在了她的心里。
來財的身體已經消失,地上只剩下那枚頂針,銅環里嵌著片紫色花瓣,像顆凝固的眼淚。八方用爪子碰了碰它,忽然明白,真正的奇跡從來不是讓死者復生,而是讓生者懂得,那些愛過的痕跡,永遠不會被雨水沖散。
女人抱著她走進晨光,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八方看見自己的倒影映在女人的眼鏡上,雖然憔悴,卻不再是迷宮里那只絕望的貓。她的尾巴上還纏著粉色橡皮筋,那是田鼠送的禮物,此刻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像根未織完的毛線。
“以后就叫你小八吧,”女人輕聲說,“來財……會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
母貓把臉埋進對方的圍巾,聞到了老奶奶的薰衣草香。頂針在口袋里輕輕晃動,她知道,那里正藏著整個宇宙的星光——那是用相遇、離別、疼痛和愛織成的星群,每個針腳都閃著光,永遠不會褪色。
當他們走過曾經的家時,八方看見窗臺上的月季又開了一朵。花瓣上的露珠里,她仿佛看見來財的笑臉,三花尾巴卷著一團星光,正從露珠里探出頭來。
原來死亡不是終結,而是把愛的線頭,重新織進宇宙的毛衣里。而她,這只曾迷失在黑暗中的布偶貓,終于懂得,只要心懷那些溫暖的針腳,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會真正孤獨。
因為每個愛過的靈魂,最終都會變成星星的毛線,在某個清晨或黃昏,輕輕落在你走過的路上,告訴你:“看,我一直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