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利維坦
- (英)托馬斯·霍布斯
- 3888字
- 2025-05-23 16:57:59
第二章 論想象
人們不會質疑“靜止的物體將永遠靜止,除非受到其他物體的干擾”這一真理,但是“運動的物體將永遠運動,除非受到其他物體的阻礙”,這句話蘊含的道理雖然與前一句話相同(即物體無法自主改變自身狀態),卻難免會受到質疑。因為人類都以自己為標準衡量其他人或其他一切事物,所以人們在運動后感受到了痛苦疲倦,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其他所有物體都和他們一樣疲于運動并尋求休憩,卻很少考慮自己尋求休憩的欲望是否也存在于其他物體的運動中。因此,經院哲學家就認為,重物向下墜落是出于休憩的欲望,以及在最合適的地方保持其本性的欲望。將這種比人類還多的欲望和利于保存自身的知識加在無生命的物體身上實屬荒誕。
處在運動中的物體將永遠運動,除非受到其他物體的阻礙。無論是哪種物體阻礙它,它都不會在一瞬間停止,而只會在一段時間內緩慢地停止。我們能看到,即使水面上的風停了,水波也經久不息;同理,當人類看到或者夢到某種東西時,其體內各個部分的活動也是這樣:當物體消失或者我們閉上雙眼時,之前見過的物體仍然會留下“映象”(image),只不過比我們親眼看見時模糊許多。這種源于視覺的映象被拉丁人稱為“想象”(imagination),他們還不恰當地將這一名詞用于其他所有感覺;然而希臘人稱之為“幻象”(fancy),即一種“表象”(appearance),這種說法則對任何種類的感覺都適用。因此,想象就只是消退的感覺,人類和很多動物在睡眠狀態及清醒狀態下都會產生想象。
人們清醒時的感覺消退,并非因為引發感覺的運動消退了,而是因為這種運動被模糊了,就好比太陽發的光雖然能遮蔽星光,但星星其實一直在不分晝夜地散發光亮。在來自外部的種種刺激中,只有最強烈的那種才會被我們的眼睛、耳朵和其他感官感受到,所以當日光比星光強烈時,我們就感覺不到星光的存在。物體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后,雖然它帶給我們的印象保留了下來,但因為其他物體仍然不斷地作用于我們的感官,之前的印象就會逐漸地模糊衰退,就像人們在日間嘈雜環境中的說話聲一樣。因此,物體被看到或感覺到之后,經過的時間越久,想象就會越模糊。由于人體會持續變化,產生感覺的種種影響也會隨著時間消退殆盡,所以時間和空間的推移變化對我們的影響也就相似。因此,當我們眺望遠處時事物就會顯得模糊,較小的物體也顯得細微難辨;當我們傾聽來自遠處的聲音時,也會感到含混不清。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我們去過的城市中的具體街道、參加過的活動中的具體場景都會在想象中消退。當我們要描述這種消退的感覺本身(也即幻象)時,就會像我之前說的,稱之為“想象”(imagination)。但當我們想描述這種消退,想指出這種感覺方面的消退、陳舊和已成過去的時候,則稱之為“記憶”(memory)。可見,想象和記憶其實是一回事,只不過是出于不同的考量而使用了不同的名稱。
大量的記憶或對許多事物的記憶就是“經驗”(experience)。想象則是之前被感官感覺到的那些事物,要么是一次性地全部被感覺到,要么就是分批逐次地被感覺到。前者就是對完整事物的想象,也即事物完整呈現于感覺的樣子,這被稱為“簡單想象”,好比想象曾經見過的一個人或一匹馬。后者則是“復合想象”,好比將一個人和一匹馬的形象結合,并在頭腦中構想出半人馬的形象。所以,當人們將自己的映象與對別人行為的映象復合在一起時,就好比讀小說入迷將自己幻想成赫拉克勒斯[1]或亞歷山大[2],這就屬于復合的想象;但這實際上只是人們虛構出來的。另外,即使人們是清醒的,也會因為產生了某些深刻的感覺而出現其他的想象。比如我們凝視過太陽之后,即使已經移開了視線,也會較長時間地留下關于太陽的映象。再如,對幾何圖形投入高強度的關注后,即使處于清醒的狀態,也會在黑暗中看到眼前閃過有棱有角的映象。這些幻象通常不在人們討論的話題范圍內,因此也就沒有特定的名稱。
我們把睡眠中的想象稱為“夢”,夢和其他的想象一樣,早已全部或部分地存在于感覺之中。就感覺而言,因為大腦和神經等重要的感覺器官在睡眠時都會陷入遲鈍,不會輕易受到外物活動的干擾,所以在睡眠時就可能會出現因為沒有想象所以沒有夢的情況。這些身體內部的活動會通過體內的聯系傳播到大腦和其他器官,并帶動它們一起活動,之前因為這些器官而產生的想象便會如清醒時那樣出現。只是感覺器官在這時尚處于遲鈍狀態,還沒有新的對象以更加強烈的印象支配并遮蓋它們,所以在這種感覺的靜默中,人們在夢中的思維一定會比在清醒時得更為敏捷。因此區分感覺與夢是一件困難的事,很多人甚至認為將感覺與夢截然分開是絕無可能的。于我個人而言,做夢時并不像清醒時那樣,常常想到相同的人、場所、事物或行動,而我在做夢時也記不住一長串相互關聯的思想;雖然我在清醒時通常能發覺夢的荒誕,但在做夢時卻根本無法像清醒時那樣認識到夢中思想的荒誕。雖然我在做夢時還自以為是清醒的,但是,能在清醒時明白自己不在夢中,我就已經滿意了。
既然夢產生于體內器官的混亂活動,那么不同種類的活動就會產生不同的夢,所以人們在睡眠時感到寒冷就會產生噩夢,并產生駭人的想法與映象。身體部位的活動與大腦部位的活動是相互傳動的,我們在清醒時發怒就會導致身體的某些部位發熱,因此睡眠時身體的這些部位過熱就會引發憤怒的感覺,并在大腦中產生敵人的映象。同理,愛情使我們在清醒時產生欲望,而欲望又會導致身體的另一部位發熱,所以,這些部位在睡眠時過熱就會讓大腦產生以往有過的相關想象。總之,我們的夢與我們清醒時的想象是互逆的,在我們清醒時它從一端開始運動,在夢中則從另一端開始運動。
人們不知不覺睡著時,往往最難分清夢中的想法與清醒時的想法。那些心里充滿恐懼、良心遭受煎熬的人最有可能進入這種狀態,因為他們常常在沒有上床或脫衣時就睡著了,好比坐在凳子上打瞌睡一樣。若某人煞費苦心地強迫自己進入睡眠,往往不會將荒誕離奇的幻象當作夢境。我們能在書中看到,馬可斯·布魯圖[3](曾被尤里烏斯·愷撒[4]救下并被愷撒青睞,但是最終謀劃并殺死了愷撒)與奧古斯都·愷撒[5]在腓力城交戰前夕曾看到一個恐怖的鬼魂。歷史學家通常將這一現象與鬼魂顯靈聯系起來,但若考慮了當時的實際情況,我們或許就能輕易推斷出那只是一個短暫的夢。當時布魯圖孤單地待在軍帳里,怏怏不樂,為自己的莽撞行為而惶惑不安,而在這樣寒冷的環境中打盹是很有可能夢到他所恐懼之事的;這恐懼使他漸漸醒轉,因此夢中的鬼影也就漸漸消散。由于布魯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睡著過,也就不會想到這是一場夢,更不會聯想到鬼魂顯靈以外的可能。這也并非罕事,被鬼故事攫住的怯懦迷信之人,就算孤身一人完全清醒地待在黑暗中,也會想起類似的鬼故事,相信自己觸目所及都是墓園里游蕩的孤魂野鬼。其實這些都不過是幻象罷了,除非是另有人利用了這種迷信和恐懼,夜里喬裝一番專去那些難被拆穿的地方耍鬼把戲。
不知道如何將夢境和其他的強烈幻象與鬼魂顯靈和感覺區別開,就是過去絕大多數崇拜牧神、林神、女妖等物的異端邪教產生的原因,也是當下的愚昧民眾相信妖精、鬼怪、哥布林[6]與女巫的魔力真實存在的原因。說到女巫,我并不認為她們的巫術有什么真正的魔力,但她們因裝神弄鬼伺機為惡而受到的懲罰,在我看來也不失公正,因為比起技術或科學,她們更接近一種新的宗教。至于妖精、游魂之類的說法,我認為是被蓄意散播或默許的,目的是要人們相信符咒、十字架、圣水或用心險惡之輩胡扯出的其他東西的靈驗性。然而,無疑只有上帝才真正擁有展現非自然異象或操縱自然規律的能力,且基督教教義中也沒有上帝為了使人們畏懼而常常展現能力的說法。但是膽大包天的邪惡之人卻假借上帝的全能之名為一己私利服務,因此智者有責任戳穿他們的言辭,并用理性辨析出其中可信的部分。若能徹底根除人們對鬼怪、迷信的恐懼,并將占夢術、假預言及其他被心懷鬼胎之流胡謅出來誆騙安分良民的東西也一并清除的話,民眾就能更盡責地履行社會義務。
這本應是經院學者的責任,但他們反而助長了這類歪理邪說的盛行。
因為他們不理解何為想象、何為感覺,只會一字不落地復述自己學過的東西,所以就有這樣的說法:想象是自發生成的,不存在原因。有人還持另一說法:想象通常來自意志,善意來自上帝的神啟,惡意則來自魔鬼;換句話說,善意是上帝灌注到人的頭腦中的,惡意則是魔鬼灌注的。某些人說:感覺會接收到事物的“素”,并將其傳導至“五感”(common sense),五感再傳導至幻象,幻象再傳導至記憶,最后則由記憶傳導至判斷力中,就像左手傳導至右手那樣。他們講了連篇累牘的廢話卻沒讓人搞懂任何東西。
人類或其他有想象能力的動物,通過語言或任意符號產生的想象就是我們常說的“理解”。人類和動物都有理解力,好比一條訓練有素的狗可以理解主人的呼喚或呵斥,還有很多動物也能做到。但人類獨有的理解力不局限于理解他人的意志,還能理解他人的理念與思想——通過事物名稱的排列和語境所組成的肯定及否定的表達,以及其他形式的話語。我將在下文探討這一類別的理解。
[1] 赫拉克勒斯: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一位力大無窮的半神,宙斯與阿爾克墨涅之子。又譯為海格力士等。(編者注。后文注釋均為編者所加,后面不再一一說明)
[2] 亞歷山大:即亞歷山大大帝(前356—前323),馬其頓王國(亞歷山大帝國)國王,曾師從亞里士多德,是歷史上杰出的軍事家、政治家。
[3] 馬可斯·布魯圖(前85—前42):羅馬共和國末期元老院議員,組織并參與了刺殺尤里烏斯·愷撒的行動。
[4] 尤里烏斯·愷撒(前100—前44):羅馬共和國末期杰出的軍事統帥、政治家,羅馬帝國的奠基者,史稱愷撒大帝。
[5] 奧古斯都·愷撒(前63—前14):即屋大維,羅馬帝國第一位元首,元首制的創始人。
[6] 哥布林:西方神話故事中的生物,在東方文化中沒有類似的概念,通常被認為是妖精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