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午后,商隊進入了一段山坳之中。
這里荒沙、聳石交錯,樹木漸多起來,和山壁遮出連綿的陰影,一下把身體的感覺從熱浪炙烤的火爐拽進寒氣逼人的水井里。粘膩的汗毛孔瞬間變得爽快,行人精神為之一振,牲畜也歡實了不少,打響鼻,嘶鳴之聲不絕于耳。
目光所及,山石樹林的蒼翠之色越多,意味著距離張掖城也越近。就在所有人為終點在望而興奮激動,侃侃而談的時候,前行的隊伍忽然慢了下來,不到喝完一碗水的功夫,干脆停滯不動了。
眾胡商呼喝著牛驢駱駝,免得擁擠碰撞,弄壞了貨物,同時不停地企身張望,猜測前面會有什么意外發生。傭兵隊久經歷練,當即奔出幾名騎士,兩人手持望筒登高覘測,四人前后往來哨探。
蕭隨正苦于旅途悶倦,見狀一抖韁繩,要去前面看個究竟。薩吐延卻氣定神閑地攔住他:“郎君莫急,稍后自會有人通報。”
果然,沒過多久就有幾個乘馬騎驢的年輕人從隊首一路解釋過來:“諸位稍安!前面吐谷渾朝貢使團停駐暫歇,道路狹窄一時無法錯開。何府史正跟他們商談借路之事,不會耽擱今日進城。”顯然,他們幾個是受了何府史的吩咐來安撫眾人的。
“何府史?薩保不在么?”有人聽出了異常,大聲詢問。立刻有人回應他:“他已在清晨先行一步,趕去張掖了,商隊首領之責自然落在何府史身上。”
蕭隨知道,“薩保”是昭武九姓諸國胡商對大商主的稱呼,既是商隊領袖又是胡人在中原各聚落的首領,還是各州正式的官職。依隋法,各州胡人二百戶以上即設立薩保府,官秩從正九品到從七品不等,掌管著胡人的戶口、貿易、教祠、刑罰諸事。方才那人口中所說想必是張掖郡的薩保,他不在,商隊自然由他的副手——那位姓何的府史執掌。
眾人心里仍有許多疑問,七嘴八舌問個不停,幾個年輕人顧不上一一解答,一邊隨口應著一邊繼續向隊尾騎過去了。
只聽陣陣駝鈴聲響,薄如緩愁眉苦臉地向他們這邊走來。
薩吐延笑道:“他一天到晚閑不住,消息最為靈通,看看他有什么說的。”
薄如緩走到兩人旁邊,重重嘆了口氣,連說:“晦氣,晦氣!”
薩吐延向蕭隨使了個眼色,說道:“果然晦氣!”
薄如緩一臉疑惑看著他,問道:“你晦氣什么?”
薩吐延笑而不答。
薄如緩又說:“只怕何府史空去白回……”
薩吐延道:“對對,空去白回。”
“我說,這么多人堵在這兒,只怕有大麻煩,你們就不好奇?”
蕭隨和薩吐延同時搖頭:“不好奇,我們逆來順受,無所用心。”
沒有人向他求證發問,薄如緩憋了一肚子新鮮見聞無處傾訴,急得抓耳撓腮,臉都紅了。
“算了,我自己說吧!”他指著亮白耀眼的天空,說道,“這才什么時辰,太陽還高高掛著,吐谷渾使團居然要宿營!”
“宿營?”蕭隨和薩吐延都覺得蹊蹺。
“誰說不是!山谷本就狹窄,幾百人停住不動,道路豈能不阻?”
“出了谷口抬腿就進張掖,日落前準能進城,他們不說盡快趕路,反倒要提前宿營,為什么?”
薄如緩見兩人的好奇心被吊起,頓時胸懷大暢,一張苦臉也增添了幾分亮色,挺了挺身子,說道:“你們猜。”
薩吐延面有憂色,說道:“他們的心思我怎會猜到,快說吧,為什么?”
“嗯……”薄如緩眼珠轉了幾圈,笑道:“或許是慕容朝紛吃壞了肚子。”
“慕容朝紛是誰?”
“就是使團正使,步薩缽可汗特封謁天將軍,吐谷渾叱奴王。”
薩吐延見薄如緩也不知道吐谷渾使團停駐不前的真實原因,更加憂心忡忡。
“何府史去借道,你卻說會空跑一趟,為什么?”
薄如緩說:“占據谷口宿營明擺著是別有用心!你想想,這條路咱們走了沒有百遍也有十遍,什么時候堵死過?”
薩吐延自我安慰說:“幸好這里早已是大隋疆域,否則、否則一切難料……”
蕭隨見他似有恐懼之意,問道:“這話怎么說?”
薩吐延苦笑一聲,解釋說:“郎君應該也有所耳聞,我們這些商隊,萬里迢迢,經年跋涉,最怕的就是半路遇匪。從颯秣建到大隋,在西域共有三條路可走,分別經過伊吾、高昌、鄯善。不管走哪條路,都頗不安穩。突厥、吐谷渾的強盜神出鬼沒,隨時會沖過來劫掠一番,搶物殺人。商隊畏之如虎,一想起來就會不寒而栗,恐懼不已。”
“原來吐谷渾向來驕橫跋扈!我倒要去看看使團今天要干什么!”蕭隨怒哼一聲,催馬就走。
薄如緩、薩吐延阻攔不住,也吆喝駱駝跟上來。
他們心想:何府史若談不妥,有大隋的子民在此,或許事情會有轉機。
彌漫著牛馬駱駝氣味的胡商隊伍蜿蜒數百米,眾人聽見他們的馬蹄、駝蹄聲紛紛扭過頭來,不少人微笑施禮。
他們聽說薩吐延三人是去使團探聽消息,也都動了心思,不愿在隊伍里干等,紛紛跟了上來。
還沒到隊首就已能遙望見與胡商截然不同的龐大人群,約莫有三四百人。大批精壯漢子正在支木桿,挽繩子,搭氈廬。他們穿著同樣的小袖袍,戴著同樣的鮮卑帽,頭發編成一條條辮子,繩索一樣披散在頸后,一望便知,那都是吐谷渾使團隨行的武士。
一座座尖頂圓氈廬像從土中探出的巨大鋼錐,拱衛著居中赫然而立的一頂四方形黑牛毛大帳。那帳足有五丈高,二十余步寬,雄渾沉郁、氣勢非凡,顯然是貴人所居。
“那應該就是使團正使的帳篷。”薄如緩翹首而望,不問自答,“何府史想必已經在里面了。”
三人越過商隊,隔著二十步左右就是吐谷渾使團用幾十輛大車結成的營壘。只見壘外有一個矮小瘦削的身影,短竹竿一般一動不動地挺立著,只有袍角在熱浪里飄擺,正是薩保府史何窣干。
薩吐延和薄如緩都不禁驚詫一聲,自語道:“怎么他竟在這里?”顯而易見,何府史不僅沒進到黑牛毛大帳,連吐谷渾人圈占的地盤都還沒涉足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