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隨注意到,大車環(huán)繞的氈廬邊上有幾群明顯不是吐谷渾武士的人,有男有女,服飾各異。
有的人群看護著幾十匹駿馬;有的在收拾苫蓋著氈布捆扎著木箱的大車;有的在照料幾具車載的獸籠,兩頭獵豹焦躁地轉(zhuǎn)著圈子,十幾條拂菻狗、波斯犬無精打采地在旁邊籠車里趴伏。
人數(shù)最多的那群人最為顯眼,他們護送的既不是載物的箱車,也不是運珍禽異獸的籠車,而是一輛裝飾極盡華麗的牛車,只是車轅上不見牛,而是換成了馬。
車與上金漆彩繪,鑲嵌著云母片,遮陰的飛檐鳥翅一樣翹起來,上面張著方形傘蓋,繡花帷幔四角垂綴絲穗,輕紗車簾低垂,看不見里面是否有人。
駕轅的女官又瘦又高,神情冷峻,在等待氈廬布置停當(dāng)。
二三十個從人在她簡短而果決的指揮下忙個不停,旁邊停著的坐騎上有的掛著兵器,十字柄長劍、弓、盾之類,有的掛著樂器,琵琶、羯鼓、笙、簫之屬,足有十幾樣,看來那些從人都是衛(wèi)士和樂師。
蕭隨暗想,看來這就是吐谷渾公主的寶車,如果她就是沙漠之靈,此時定然正忍著臂痛坐在里面。
薄如緩的話肯定了他的推測:“郎君,那就是公主的車駕。”
蕭隨問道:“車邊怎么圍著一群樂手?”
薄如緩說:“那是公主的陪嫁——龜茲樂師,想必也是吐谷渾命令龜茲國供奉的……”
說話間,三人已經(jīng)來到何窣干身邊。
薩吐延道:“何府史,沒人通報么……”
何窣干回身詫異道:“你們來做什么?”一看到蕭隨立刻微笑起來,“有郎君主持公道,我這一刻站立之功當(dāng)不會白費。”
蕭隨冷笑道:“這位正使竟敢如此托大!”
何窣干尷尬說道:“已經(jīng)找人通報了,想必是叱奴王尚不得暇。”
“或許是府史叫門之法太風(fēng)雅了,他們無法領(lǐng)會。”
蕭隨催馬到了環(huán)車營壘近前,當(dāng)即便有吐谷渾武士走來呵阻。
蕭隨聽不懂吐谷渾語,看那人橫眉怒目的模樣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話。他哈哈一笑,向車前湊得更近。
武士見他挑釁,心中大怒,就要拔刀示威。兵刃還未出鞘,只見黑影一閃,已有一根馬鞭疾風(fēng)般劈到頭頂。
那武士驚叫一聲,閉眼待抽,卻只覺得頭頂一涼,睜眼看時,腦袋上的鮮卑帽已經(jīng)飛到了半空,翻滾著重新落回頭頂。
他臉色慘白,嚇出了一身冷汗,醒過神來轉(zhuǎn)身就跑,嘴里大聲叫喊。頃刻之間就有九個吐谷渾武士聞聲而動,抽刀張箭聚攏過來。
行伍之中,十人為一火,立一人為長,稱為“火子”。先前那武士見本火之人齊至,頓時氣為之壯。
他惱羞成怒,跟自己所屬的火子比手劃腳訴說了幾句,火子皺著眉瞥了蕭隨幾眼,就舉起手來。
持弓的武士當(dāng)即滿拉弓弦,幾支光芒閃爍的箭簇對準(zhǔn)了蕭隨,只等一聲令下就將他射成一具死尸。持刀的武士則惡狠狠盯住何窣干、薩吐延、薄如緩,防備他們情急生變。
薩吐延嚇得腿腳發(fā)軟,向旁邊盡力躲著身子,恨不得撥轉(zhuǎn)駱駝就要逃走。他顫聲道:“郎君,他們?nèi)硕啵瑫罕芤粫r吧?”同時心里算計著如何奉承一番,解了眼前的危難。
“無妨!我自有主張……”蕭隨冷哼一聲,向吐谷渾武士喝道,“大隋天子特封,中原浪子蕭隨,要見慕容朝紛,速去稟報!”
火子聽不太懂漢語,不知道“浪子”是什么官職,“大隋”二字卻不陌生,這令他不得不慎重起來,即將揮出的手掌立時停在半空不敢輕舉妄動。
薩吐延見了,慌忙上前翻譯。粟特人精通商路所經(jīng)各國語言,將漢語翻譯成吐谷渾話自然應(yīng)口而出,毫無遲延。
那火子聽完躊躇片刻,交代了幾句,轉(zhuǎn)身上馬向黑牛毛大帳跑去。薩吐延心中高興,悄聲問道:“原來郎君還受過天子加封?”
蕭隨笑道:“哈哈,除非他不認我是他治下之民。”
片刻之后,就見黑牛毛大帳那邊有了動靜,兩匹馬一頭駱駝向這邊奔來。為首的是那個火子,后面一頭雙峰金毛駱駝上騎坐著一個怪人。
他眼如鉆,鼻如鉤,斜眉欲飛,相貌丑怪,像一頭既病又餓的兀鷹。頭戴十五叉鹿角神帽,熊皮飄帶上系綴銅鈴。
手中持杖,杖首是整個無角鹿頭骨,中間裝有空心黑鐵球,一有晃動就發(fā)出篤篤撞擊之聲。杖上還掛著十幾只青銅鈴,一路走來丁零零作響,聽在耳朵里久久不散,十分詭異。
在他身后跟著一匹馬,乘者是位武將,四方闊臉,留著又濃又黑的髭須,雙眼神采非凡,頗為威武。
蕭隨暗想:“吐谷渾叱奴王倒頗有一番英雄氣概!”心中不免生出幾絲好感。見他蹀躞帶左側(cè)掛著弓囊,右側(cè)挎著箭袋,又有了跟他一較高下之意。
那武將看了看蕭隨四人,朗聲說道:“中原的浪子,我們使團巫師來了,有事可以說了。”他儀表不俗,說出話來卻透著憨直駑鈍,毫無機敏智辯之氣。
蕭隨心生詫異,問道:“足下就是吐谷渾謁天將軍慕容朝紛么?”
“不,我是使團扈從校尉拓跋赤辭,在叱奴王身邊朝夕侍衛(wèi)。”
那個怪模樣的巫師打量著面前的四個人,目光刀子一樣令人發(fā)冷。他看定了何窣干,問道:“想必你是后面商隊的首領(lǐng),前來相擾所為何事?”他口氣陰冷,聲音像刮擦鐵片,讓人聽了渾身不舒服。
何窣干暗暗佩服他眼光毒辣,同時也覺得他明知故問未免太傲慢無禮了,當(dāng)即也暗藏機鋒,說道:“我是張掖郡薩保府史何窣干,我們商隊四百余人,六百多牲畜,數(shù)不盡的貨物,要在天黑前趕到張掖城。此刻還不是宿營的時候,你們?nèi)敉qv不走,還望上呈慕容將軍,命手下讓出一條道來,我們好繼續(xù)剩余的行程。”言外之意是,有使團正使在,你這巫師未必做得了主,與你奢談無益。
巫師點點頭,冷笑說:“你們販賣貨物,我們前去朝貢,在此等候掌管張掖互市的黃門侍郎裴矩前來迎接。這兩件事,你覺得哪個較為重要呢?”
這番話是何窣干所沒有想到的,這位吐谷渾巫師相貌古怪,果然有些刁鉆本事,說出的話讓人無從答復(fù)。若是自己說使團之事重要,那么商隊在后面等候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要是說商隊貿(mào)易重要,巫師緊接著就會質(zhì)問,商賈之人求私取利如何敢跟國家大事相提并論!
何窣干踟躕片刻,說道:“裴侍郎遠在城中,就算此時派人送信,飛馬疾馳也要一個時辰,一來一去又各一個時辰,等到張掖城下,只怕已經(jīng)夜色深沉,城門早就閉了。不知先生幾時派出的信使?”
巫師怪眼翻了翻,說道:“何必派人。”
薄如緩忍不住小聲抱怨道:“不派人送信,難道要靠裴侍郎自己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