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隨回到宿營地時,天色已經(jīng)全黑。
吐谷渾使團用幾十輛大車結成了營壘,警戒森嚴,難以靠近,令他前去探查公主真容的計劃成了泡影。
他只得繞路前行,遠遠就能看到另一片閃爍的光亮,那是粟特商隊宿營的帳篷和做飯的篝火。
在兩處營地之間的黑暗里還有一團弱小的光亮在起伏游移,有個胡人少年的聲音飄過來:“是蕭郎君嗎?”
蕭隨心中一熱,答應一聲,催坐騎迎了過去。借著銅制提燈的光亮,他看清了來人的稚嫩面孔,果然是與自己最為熟識的胡商薩吐延的家仆訶利。
訶利滿心歡喜,說道:“郎君你久久不回,主人放心不下,特意叫我到外面等候。我正想再走遠些,穿過使團去前面尋你,想不到剛走到這兒就遇上了郎君。”
蕭隨伸手將他拉上坐騎,笑道:“你也不放心我么?”
訶利笑了幾聲,說道:“郎君本領高強,是商隊公認的西域第一游俠,跟任何人比斗我都不會擔心,就怕在荒漠之中遇上……遇上不該遇到的。”
“你怕我被沙漠之靈殺死或者擄走?”
“郎君百福具臻,自然不會有這種風險。”
蕭隨哈哈一笑,回想方才的遭遇,心中仍有余悸。
“你看看我跟離開時相比,有什么不同?”
訶利向他身上身下打量了一通,驚叫道:“衣服破了一個大口子,馬怎么也變成了駱駝!”
“衣服是被利器所劃,原來那匹馬也被人殺了,幸好獵來的黃羊沒有丟。這頭駱駝是早行的客商季昭謹所乘,他們?nèi)艘呀?jīng)在前面遇難了。”
“啊?是沙漠之靈?”
蕭隨自嘲道:“不管真有沙漠之靈還是人在裝神弄鬼,你以后還是不要獨自外出。”
兩人找到薩吐延的貨隊,訶利先跳下去,卸下黃羊,又將駱駝牽走拴好。
薩吐延聽見動靜,走出帳篷迎接,笑道:“郎君這么久才回,定是遇上了了不得的好獵物!”
訶利正將黃羊拖到空地洗剝收拾,稟報說:“郎君遇上沙漠之靈了。”
薩吐延笑道:“那是郎君跟你開玩笑,這里是大隋境內(nèi),圣天子威靈廣布,怎么可能有吐谷渾的神靈出沒!”
蕭隨苦笑道:“是真的。”
薩吐延驚詫道:“真有沙漠之靈?”
旁邊一個帳篷里有人驚叫起來:“什么!沙漠之靈?”從中鉆出一個干瘦的胡人,滿臉亢奮地跑來,正是他的好友薄如緩。
兩人拉著蕭隨在氈毯上坐下,倒了一杯晚餐飲用的葡萄酒遞過去,說道:“沙漠之靈的歌謠傳得煞有介事,我們疑心是好事之人在嘩眾取寵,想不到竟確有其事!也就只有郎君這樣的身手才能全身而退。”
蕭隨一飲而盡,又拿酒囊連喝了兩杯,說道:“我本不信鬼神之事,今天卻有些恍惚動搖。那怪物體魄異于常人,臉色青紅,粗如獸皮,獠牙外露,卻不像戴著面具,實在叫人難解。”
他想起了撿到的鬼臉碎片,從衣袋中取出,借著火光仔細查看。
那碎片摸上去十分柔軟,卻和人的皮膚迥然不同,一面粘著沙粒和血跡。
薩吐延皺眉說道:“這像染色的麖皮,可以用花鈿膠粘在臉上……咦?”
他忽然拿起碎片湊在鼻子前用力嗅了幾下,詫異道,“有淡淡的脂粉香氣——沙漠之靈是女子假扮的?”
蕭隨一下想到了季昭謹口中所說的吐谷渾公主,他思索片刻,取過兩截被斬斷的橫刀,說道:“你們再看看這兩柄刀,都是被沙漠之靈斬斷。刀柄那一半被張掖的游騎帶走了,我取了剩下的回來。”
薩吐延和薄如緩各取了一截,只見斷口處齊整平滑,光亮如鏡。
“奇怪!”薩吐延驚嘆了一聲,再看一眼又嘆一聲,“果然奇怪!”
薄如緩興奮無比,急切問道:“怪在何處?”
他天生一副苦相,兩條眉毛垂成濃墨粗筆寫就的“八”字,眼珠在底下滾來滾去,映著篝火的閃光,顯得格外滑稽。
薩吐延將手中斷刀遞給他,說道:“你看這刀品質(zhì)如何?”
薄如緩借著光亮仔細端詳,隨后嘆道:“這是價值不菲的百煉鋼啊!天下利刃出鑌鐵,以波斯、漕國、天竺三處所產(chǎn)之鐵為最優(yōu)。這柄斷刀應該就是用百折百煉的鑌鐵制成,利可吹毛,光能瑩雪。”
蕭隨知道,那是季昭謹所用之物,自己的橫刀沒有那么出色。
薩吐延取過自己的防身佩刀,向外抽出多半匣,雙手分握柄鞘用力拗下去,刀身隨之彎成了一個弧形。等刀尖脫鞘而出,整個刀身嗡的一聲,霎時彈得筆直。
“你們看,我所用普通佩刀尚且如此堅韌,這柄不惜工本特意打制的名貴好物不知更要強上幾分。砍斷它不是極難之事,切口卻會有卷邊毛刺。現(xiàn)在這切口卻平整得像一面鏡子,世上哪會有削百煉鋼如削脆藕的利刃?真是匪夷所思,確實極為古怪!”
薄如緩使勁點了點頭,他是商隊里出名的好熱鬧,包打聽,事情越出奇,他就越興奮,也就越有四處賣弄的談資。
蕭隨問道:“難道世上就沒有比鑌鐵刀劍更堅利的兵器了嗎?”
薩吐延思忖片刻,問道:“郎君,你說沙漠之靈手中的利器只是一道青灰閃光?”
“正是!”蕭隨心中一動,他知道胡商遍走天下,見聞廣博,或許能從他們口中破解斷刀之謎。
“能勝過百煉百折鑌鐵刀的或許只有契骨人用隕鐵打造的迦沙刀,那種刀就是青灰、黑綠的顏色,不過……”
蕭隨心中又是一沉:“不過什么?”
“我有幸見識過真的迦沙刀,果真如傳說中那樣,鋒利無雙。可要說如同砍瓜切菜一般,一刀斬斷百煉鋼,只怕還難以做到。”
“要是身大力猛之人奮力一擊呢?”
“斷口處難免砸出卷邊,戧出毛刺,絕不會像眼前這般平整。”
蕭隨不肯死心,問道:“還有沒有比迦沙刀還要鋒利堅韌的兵器?”
薩吐延說:“郎君恕罪,我孤陋寡聞,沒有聽說過別的了。”
蕭隨不禁嘆道:“若說沙漠之靈是人假扮,那有鬼神之力的青灰閃光該如何解釋?若說沙漠之靈確是神異之物,這片獸皮又是怎么回事?”
三人百思不得其解,薄如緩說:“幸好沙漠之靈并不是專為郎君而來,要說季昭謹他們被害也并非完全無辜,他們平日就口出不遜,正如歌謠里所唱,他們得罪了吐谷渾,這才招來神靈怪罪。”
蕭隨哼了一聲,說道:“只許吐谷渾劫掠,不許別人抱怨,天下還有比這更不講理的事嗎?我不信這個邪,倒要跟他們較真看看!”
薩吐延說:“吐谷渾橫霸西域,勒索商路,人人敢怒不敢言,如今又有沙漠之靈護佑,以后恐怕連腹誹都要小心了。商隊前面就是吐谷渾使團,希望進張掖前不要再多生事端。”
薄如緩頗為自得地問:“你們可知使團的底細?”
薩吐延知道他又要賣弄道聽途說的消息,故意輕蔑一笑,說道:“有什么稀奇!不過又是西域眾國奉獻寶物,吐谷渾出兵馬押送。除了號稱西域第一美人的公主有些古怪,也沒什么特別奇異之處。”
薄如緩一愣,隨即笑嘻嘻地說:“你們一定不知,有人曾見過公主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