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隨是走到半路又返回來的，他也聽胡商們說起過沙漠之靈，當時就覺得這傳說來得蹊蹺。

歌謠并不是故老相傳，而是最近才在商路流行，還沒有人因沙漠之靈遇害。

他不免在心中懷疑，若是有人故意散播圖謀不軌，定會尋機作案立威。

季昭謹他們對吐谷渾頗有微詞，商隊之中眾所周知，今日離群獨行，說不定就會成為犧牲品。

事實果如他所料，等他匆匆趕回，三人已經遭了沙漠之靈的毒手。

蕭隨看著面前青紅交錯的巨大鬼臉，心中也大受震動。雖然天色已經黯淡，但仍能看出，這猙獰鬼臉不是生硬的面具，獠牙、發辮也沒有作假的痕跡……難道，世間真有惡鬼存在？

他手揮橫刀，向沙漠之靈斬去。他對自己的武功頗為自詡，就算真有鬼神，也未必能毫發無傷就將自己制服。

沙漠之靈在雄駝上聳立著高大的身軀，不躲不避，手臂猛然揮起，青灰的閃光又從掌中放出，嗤的一聲正迎在蕭隨的橫刀上。

蕭隨覺得手中刀像是劈在了水里，只感受到一瞬輕微的阻礙就豁然一空。定睛一看，橫刀已經只剩一半刀身！

眼角余光的視野里，那道青灰閃光在半空轉了一個極速的回旋，已經無聲無息向他頸間劃到。

他無法想象，什么樣的力量能像削蘿卜一樣斬斷一柄鋼刀。也無法想象，什么樣的力量能電閃雷鳴般令人措手不及。

情急之中，蕭隨將手中斷刀向沙漠之靈手臂刺去，同時左手抄起刀鞘戳向他的雙眼。

就覺得手臂猛然一緊，刀鞘已被沙漠之靈握住，接著一股大力涌來，刀鞘滑出了一溜熾熱的灼痛，已經輕而易舉到了沙漠之靈手中。

“怎么這么大勁！”蕭隨大驚失色，撥馬便逃。

他心念電轉，已經有了新的主意，將弓箭摘在了手中。

他想：這怪物力大無比，又有無堅不摧的異能，只能以智取勝，或許能用弓箭傷他。

回頭看時，只見沙漠之靈將刀鞘平端在掌中，雙臂一拗，刀鞘就咔咔響著迸裂成了折而未斷的“八”字。

他從容棄鞘于地，催駱駝追來。

蕭隨還從未見過如此神力，內心不禁為之動搖：莫非自己面對的真是沙漠中的神靈？

這個念頭一閃即逝，他滿引雕弓，輕撒雉羽。看著流星般射向沙漠之靈的利箭，心想：就算真是鬼神，也要先嘗嘗我弓箭的滋味！

長箭在暮色里扯出一道長長的白線向奔馳的雄壯黑影猛擊而至，沙漠之靈振臂一揮，長衣飄卷如同蝠翼，青灰的閃光在半空劃過，長箭立刻折為兩截，翻滾著墜入沙中。

雄駝奔出不過三五步，破風之聲又起，另一道白線激射而來。

長衣飄卷，青灰光閃，長箭墜地。

雄駝奔趕不絕，蕭隨的長箭也接連不斷，一枚枚飛馳的流星一樣在沙漠空中連綴成了越來越密的參差雨簾。

沙漠之靈越追越近，也越來越焦躁惱怒，獠牙外露的嘴里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眼看就要觸及蕭隨的馬尾，他忍不住發出一陣充滿憤怒與亢奮的沉悶冷笑，隨即舉起了青灰閃爍的右手。

就在閃光迸發的剎那，蕭隨卻從馬上騰身而起，在半空扭了個迅疾無倫的轉身，用張如滿月的強弓送出了早就蓄勢待發的三支長箭。

沙漠之靈手中的青灰閃光迅疾無倫，劈開了蕭隨的身后衣擺，又嚓的一聲斬在馬鞍上。鞍韂霎時兩斷，馬背也被破開了一道極深的傷口。那馬哀鳴幾聲，向一邊踉蹌跌倒。

沙漠之靈回手不及，驚恐地悶吼一聲，伸左臂向來襲的三支箭上撥去。兩支長箭被他打落，一支卻正釘在臂上，一下洞穿了皮肉。箭簇去勢不止，還戳中了巨大的鬼臉。

沙漠之靈乍一吃痛，忍不住又是一聲悶哼。

蕭隨既驚又喜，心中暗想：他能被弓箭所傷，多半便是常人。可是自己此時已沒了橫刀，箭囊也壓在傷馬身下，只能用手中弓與他決一死戰！他有無堅不摧的青灰閃光，看來今日生還不易，怎么辦？

正在他苦思之際，忽聽有人遠遠喝問：“什么人在那里爭斗，速速報上名姓來歷！”

只見漫漫黃沙中奔來五匹快馬，乘者挎刀懸箭，衣甲鮮明，像是張掖城中的隋兵。

蕭隨大喜，叫道：“快來助我捉拿殺人的惡靈！”

沙漠之靈扶著中箭的手臂，青紅鬼臉扭曲猙獰，凸起的圓眼怒火欲噴，看了一眼那五名隋兵，撥轉駱駝，烏云一般向沙漠深處逃走了。

蕭隨無可奈何，只能看著他絕塵而去。他心念一動，在地上尋找片刻，果然找到了拇指大的鬼臉碎片，應該是被自己方才一箭戳掉的。

他來不及研究，小心裝入了衣袋之中。

等那五個人趕到近前，蕭隨看出來，這幾個人應該是張掖城中派出巡哨的游騎。

他將遭遇講說了一遍，又引著五人找到遇害的三人。呼祿喚和季昭謹早已氣絕多時，僧人飲光象命在垂危卻一息尚存。

游騎頭目命令手下：“速將僧人救回城中，稟報裴侍郎得知！”又對蕭隨說，“郎君是我大隋子民，所說自然真確無疑，也請去城中做個見證，裴公應有所問詢。”

蕭隨搖頭笑道：“我的所見所聞都已經毫無遺漏地告訴了你們，我得趕回商隊，提醒他們防備沙漠之靈。”

他知道游騎口中的裴侍郎是在張掖主持互市的黃門侍郎裴矩，是大隋皇帝最寵信的五大臣之一。

他對權貴向來沒有好感，覺得他們盡是奸滑茍且之人。時機不到極盡隱忍，一旦得勢盡顯殘忍冷酷。

他是率性隨心的浪子游俠，對自己厭煩之人避之唯恐不及，又怎會低人一等聽從他們傳喚？

同時，他心中疑惑，這神出鬼沒，兇猛異常的沙漠之靈是不是跟使團到來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跟使團護送的同樣雄壯過人的奇怪公主有沒有關系？他決心回去查個究竟。

游騎首領沉吟片刻也沒強求，拱手說道：“等商隊進了張掖，裴公若有垂詢，還望郎君莫再推辭。”給蕭隨留下一匹駱駝，率領手下運護兩具尸體，一名傷者和他們的貨物驢駝回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飲光象隱約聽到有人在輕聲呼喚。他從昏死中恢復了些許意識，只覺得自己心脈飄忽，體力虛孱，神魂疲累。

恍惚之中，他想起了此行的心愿，霎時回光返照，明白此時有人正在身邊，就抖擻起精神，說道：“紙……筆……”

他要將中國只聞其名，未見其文，名為《大佛頂首楞嚴經》的經文誦出，由聽者錄下，流傳中原。

他向記憶里搜尋，卻發現心中空空如也，整部經文就像被大風吹走一般，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

期年籌謀，萬里跋涉，最后卻如夢幻泡影，一切成空。飲光象心碎神傷，一腔熱血從傷口、七竅噴出，氣絕身死，就此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