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胡商見他如此率直侃快，連百日之宴也推辭不就，都被他的恢廓豪氣折服，不謀而合地稱贊道：“好酒正須配郎君這樣的好人！”

史婆如笑道：“郎君覺得這‘琥珀黃’如何？”

蕭隨說：“口鼻留香，真如置身花圃之間。”

“對了！”史婆如拍了下大腿，笑道，“郎君真乃酒中君子，最是這佳釀的知音！”

他也飲干了金叵羅中的葡萄酒，指著蕭隨面前幾只玉碗，說道，“五色葡萄酒各有所長，曾有名士題詩吟詠，甚得飲者之心，口耳相襲一直流傳至今。

“郎君方才所嘗‘琥珀黃’香氣最佳，一杯在手，聞一聞口水都要流下來，可稱為‘遍地春花香滿袖’；

“這‘翡翠綠’入口爽冽，就像冰塊一絲一絲融化在嘴里，所謂‘暑氣熏蒸冰入口’；

“‘羊脂白’么，甘甜如蜜，掛杯如糖稀，唇齒之間回味層層不絕，正如‘清秋楊柳頻回頭’；

“‘玫瑰紅’則火一樣在喉嚨里打轉，咽下去連腸胃都暖和，‘雪地赤身裹貂裘’說的便是它……”

他每說一種葡萄酒，蕭隨就飲下一碗，果然覺得酒味如詩中所說奧妙無窮，或清涼似冰，或回甘若飴，或熱如吞炭，想來應該是釀造之法不同，所用花果香料各異的緣故。

更為難得的是酒如其名，綠的如碧水，紅的似丹霞，白的若乳霧……絕不敷衍勉強，堪稱奇特。

史婆如陪著蕭隨連干了四金叵羅酒，雙頰飛上一片紅云，一張胖臉像熟透了的肥桃。

女兒史野那瞟了他一眼，嗔笑道：“阿爺你醉了，不許再飲！”她為蕭隨奉上最后一只玉碗，笑道，“這‘瑪瑙黑’最能醉人，喝上一壇能睡上三天不醒，正所謂‘甕開一夢解千愁’，郎君嘗嘗滋味如何。”

蕭隨看著白玉碗中烏紫色的一團美酒，心里暗暗贊嘆：想不到世人竟奪造化之能，造出五色如此濃郁的佳釀來，果然是中原難見的好物！他想起方才所見，白玉碗剔透之中五種美酒光艷可愛，就問：“這五色葡萄酒的諢名也是名士所起嗎？翡翠、瑪瑙……想來定是位胡人中的雅客。”

史野那笑道：“郎君竟能識破這名中的玄機，果然與凡夫不同！起名之人早已無據可考，不過五個名字的確都是借用了我們胡人最喜愛最熟悉的寶石之名。琥珀黃、翡翠綠、瑪瑙黑自不必說，世人皆知，羊脂白和玫瑰紅卻容易被人誤解，以為是膏脂鮮花，實際卻是說的白玉和玫瑰寶石。”

蕭隨哈哈大笑：“實不相瞞，我正以為是羊油和玫瑰花，哈哈！”

史婆如醉眼乜斜，見蕭隨痛飲，也為自己斟滿“瑪瑙黑”，笑道：“我陪郎君滿飲此杯！”擎起金叵羅一飲而盡，口中大呼，“好一個‘甕開一夢解千愁’，我……醉了！”雙臂一屈伏在案上，不到片刻呼嚕聲就如雷而出。

史野那氣得在他肩上打了一巴掌，責怪道：“怎么如此不聽話！”又向蕭隨抱怨道，“我這阿爺酒量菲淺，卻又偏偏好飲，真叫人無可奈何……”

蕭隨心如明鏡，幾盞葡萄酒哪會這么快就叫人醉倒，想必石榴院還有慕容朝紛、裴矩一干貴客等著史婆如招待，他此時裝醉不過是脫身之計而已。眾胡商提起這位薩保無不佩服他精明過人，今日一見果然獪譎多狡，油滑得緊。他帶女兒前來顯然早就做好了打算，此時一唱一和不過按計而行罷了。

轉念又想，胡商們如此厚謝款待自然少不了他的主張，能抽身來見已是足表盛情，何況他還讓女兒替他待客，自不必苛責過多。

想至此處，蕭隨微微一笑，對史野那說道：“扶你阿爺回府去吧。”

史野那嫣然一笑，吩咐家中仆人將史婆如架起來背出酒肆去了。

酒保曹善果恰在此時端上菜來，他右臂從手到肩層層疊疊堆了二十盤佳肴美饌，左手還端著三個大湯碗，快步走來不漏不灑，熱氣彌漫，將他籠罩得像海中漂浮的仙島。

蕭隨心里暗暗稱奇，想不到這酒肆眨眼間就能準備這么多菜肴，也感嘆謀生不易，這酒保單臂上菜的功夫就不是輕易能練成的。

“眾位郎君穩坐，釣魚臺子牙垂鉤，陶朱公泛舟五湖。”曹善果一邊將碗碟一一卸下，一邊半念半唱將菜名報了出來，“春香湯、胡麻粥、香翠鶉羹；金米棗豆糕、青梅赤柰脯、鵝肉折花米糕；紅酥、紫酥、金乳酥、蔗漿酪蓮子；海魚干膾、鹽蓼糖蟹、荷葉鯉魚鲊；蒸葫蘆、蒸葵藿、蒸魴魚、杏酪澆蒸豚；剔縷雞絲、姜桂豬肚、薤醬驢頭……后面還有全蒸羊、烤鹿肉，西域新進的千金菜，片刻就會上齊！”

他口齒伶俐，二十幾樣美食被他說得颯爽利落，婉轉動聽，叫人匙箸未動已先垂涎欲滴。

有人見他今日格外高興，就問：“大郎你家里定是有喜事了，不然何以連眉毛都笑開了花呢？”

曹善果被人說破了心事，立時呵呵笑了起來，說道：“正是正是！小子家里要生孩子，鄰里會望的娘子阿婆都說是個女兒，明日我就要回去等著做阿爺了，自然喜不自勝。”

“原來如此！”眾人又問，“你就是張掖城中人么？”

曹善果笑道：“我是張掖城北山里的人，每月從西門進城時常與西來的客商們同路。”

又有人信口閑問：“你是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啊？”

曹善果道：“都喜歡！生男孩就像我一樣機靈活潑，人見人愛；生女孩就像她阿娘一樣冰雪聰明，落落大方。”

蕭隨聽得心中高興，取過一只盛干鮮果子的大盤，將金胡瓶中的珠寶嘩啦一聲傾出許多，說道：“隨便取些去吧！生孩子是大喜事，哪能不叫我沾些喜氣？”

曹善果大驚，連連擺手拒絕：“小子哪敢要郎君的厚賜，郎君要沾喜氣，小子給郎君斟上三碗酒便是。”

蕭隨笑道：“你為我斟三碗酒，便要拿去三件寶貝，不然沒來由的喜酒我喝了如飲冷水。”

曹善果感激不盡，為蕭隨斟了三碗酒，小心翼翼從珠寶堆里拈出一粒紅寶石，笑道：“我斗膽帶這紅的回去，做一朵絹花簪在頭上……”

蕭隨見他不敢多要，就挑了一只黃金手鐲和兩顆珍珠塞在他手里，說道：“女子生產最為辛苦，這手鐲給她，不要叫她受了冷落，委屈寒心。這兩顆珠子可以綴在女孩兒的鞋襪上，會更添嬌俏，惹人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