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隨心中不悅,心想,都知吐谷渾崛起于草原與沙漠之中,近些年橫行西域,頗有與突厥、大隋爭雄之勢,你裴矩不敢招惹就直接說自己膽怯,又何必找什么“任大、圖遠”的借口!
若是你真能如自己所言,將橫行不法的外邦惡徒鏟除,也算不失豪杰本色。若是顧忌大隋與吐谷渾的邦交,與慕容朝紛私相授受,姑息養奸,你就是昏庸無能之輩,大奸大惡之徒。你還能不能在張掖尸位素餐,就看你的性命能不能長過三尺羽箭了。
他不是城府深刻之人,憤然之色盡數顯露在臉上,冷冷說道:“領教了,告辭!”
裴矩卻既不著惱也不解釋,指著身后壁畫問道:“郎君可知我這鷹獅圖中所畫之意?”
蕭隨譏諷道:“你想叫我大隋甘為禽獸驅馳踐踏之地,卻讓別人為鷹為獅!”他不想再多停留,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只聽裴矩在身后叫道:“愿郎君日后盛怒之下欲操弓劍之時,莫忘了裴矩今日這一問!”
康延德望著蕭隨遠去的背影,說道:“這人只憑意氣行事,不堪大用。方才言語間眼露殺氣,只怕日后會對裴公不利……”
裴矩笑道:“少年英雄快意恩仇,不正是好男兒本色嗎?縱使日后做出荒唐事來也不過是輕狂浮躁,沒什么大不了。大隋有成千上萬這樣的兒郎,你我經營西域才有放膽放手的底氣。倒退幾年,你像他這般年紀的時候只怕也同樣年輕氣盛吧?”
這句話說得康延德哈哈大笑:“只怕有過之而無不及!后來碰壁碰得腦袋發麻,吃虧吃得胃口發撐以后,就慢慢懂得收斂了。”笑過之后,他說,“我這就點起人馬去城外巡查一番,若是遇上沙漠之靈,不知裴公想叫我如何應對?”
“我答應蕭郎君將他們一一誅殺于慕容朝紛面前,此時想來頗為不妥。他們悍不畏死,訓練有素,貿然作戰只會損折我兵將。這樣吧,若沒有十成把握就不要魯莽出擊,若是遇上散兵游勇就在山里將他們剿滅,曝尸荒野吧,也算給眾胡商一個交代。”
康延德答應一聲轉身要走,裴矩又叫住他:“你不要親自去,稍后你我還要去給慕容朝紛和吐谷渾公主接風洗塵,若是酒宴間看不到你,我怕那怪模樣的巫師會起疑心。”
康延德會意,領命而去。
日暮的余光將要收盡,廳里一片晦暗。壁畫失去了日間活潑的光彩,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得用一番眼力才能辨認出鷹與獅,只有那片雄闊無垠的天地仍清晰可辨。
裴矩孤身站在堂上若有所思,從外面看來,只見一道冷峻的剪影似是投在畫中,正矯然佇立在蒼云黃沙之間……
蕭隨一出交市監的院門,就看見薩吐延正在不遠處殷切張望,身后牽著兩人的坐騎,見他出來頓時喜笑顏開,叫道:“郎君,這里。”
蕭隨心中一掃陰霾,笑道:“史婆如叫你來等我去飲酒嗎?”
薩吐延說:“就算沒有薩保吩咐,我也要自告奮勇來接郎君。我們私下早就商量好了,從今日起每家招待郎君一天,直到郎君將張掖城中所有美酒喝膩了為止!”他忽然嘆了口氣,臉上頓時變得愁眉不展。
蕭隨心中大奇,問道:“怎么,怕我是好酒之徒,從此賴上你們,拖累你離不了張掖城,無法往來貿易不成?”
薩吐延急忙擺手道:“胡商們往來奔走貿易,出門一趟少則半年多則數載,在颯秣建和張掖兩處故鄉,本來也是要落腳好好歇上一陣的。莫說讓郎君喝上三個月,就是半年也算不了什么。”
蕭隨暗暗吃驚,一個胡商招待一天,三個月就是將近百日,難道這次同行的所有胡商都要謝他?
“那你愁眉苦臉做什么?”
薩吐延一邊引著蕭隨向自己的住處走去,一邊說道:“我愁的是,一會兒酒宴之前排座位,我沒有必勝的寶貝搶得首位,這第一天宴請郎君的殊榮就要落于旁人手中了!”
蕭隨聽得心中一熱,沒想到自己舉手之勞竟令眾胡商如此看重。
他知道,胡商最善于識寶,天下奇珍遇到他們就像良馬遇上伯樂,從此再不會蒙塵投暗。他們又最會藏寶,甚至會將珠寶縫于皮肉之內躲避盜劫或者征稅。
到了張掖之類安定的所在,他們又變得驕奢淫逸,從不恥于炫耀自己的富有。相聚飲宴之時習慣斗寶比富,以寶物價值最高者居首座,價低者次之。看來,今日宴請也不例外。
薩吐延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央求道:“等到了家里,郎君一定要幫我出主意,選出一件你最看得上眼,能震懾眾人的好寶貝!”
說到這,他忽然眼珠一轉,想到一個作弊求勝的好主意,頓時愁容盡去,高興地笑起來,“哈哈,有了!到時我就推舉郎君裁判,你就說我所帶之物最為珍貴,他們絕對無法反駁!”
他興高采烈,催著蕭隨越走越快。
進了昭武大街之后,里坊之中盡是華麗奢靡的大宅,但見處處梅梁桂棟,繡桷雕楹,比王公大臣的府第也不遑多讓。繁華屋宇之下,歌姬舞女羅袂驚風,良駒名馬金鞍照日。這人間富貴令人目不暇接,一時觀之不盡。
蕭隨騎在馬上心生感嘆,若是人人都如此富有,我大隋才真稱得起一個“大”字。正亂想間,薩吐延已經帶他進了其中一所大宅。
“郎君快來……”薩吐延跳下坐騎,將兩匹馬的韁繩都甩給家奴,拉著蕭隨直奔房中。
關上房門之后,他一趟一趟從各處箱奩櫝匣之中取出各樣寶貝,一一陳列在蕭隨面前。又點起兩支巨燭,照得滿案金珠寶玉璀璨生輝,整個屋子里都是靄靄瑞彩,像在冬日照耀下的冰晶洞窟里。
“這個怎么樣?”他舉起兩顆足有大拇指甲大小,晶瑩光潤的蚌珠問道。沒等蕭隨回答,他自己先搖頭放棄了,“只怕別人有更好的……”又挑出一只殷紅如血的瑪瑙杯,說道,“我最鐘意于它,只是心里總覺得沒有十足把握。”
蕭隨看著面前的珍寶,心里暗暗吃驚,別的不說,單這兩顆珍珠和瑪瑙杯就已是難得一見的珍寶,薩吐延居然仍覺得沒有必勝之望,胡商之巨富多寶可想而知。
他略一思索,笑道:“既然都不滿意,何不反其道而行,干脆哪樣都不帶?”
薩吐延詫異道:“那我還怎么奪首座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