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窣干安排了手執令旗之人,挑了幾個多謀善斷的商賈,又請蕭隨共同到了僻靜背人處。
他說:“若是叱奴王開口索要報酬,你們最多能承受多少?”
眾胡商常年奔走貿易,動輒遇匪,早習慣了這種生命與財寶的交易,交頭接耳議論一番之后說道:“拂菻金幣兩千枚,波斯銀幣九千枚,雜彩絲絹一千匹,胡粉三十斤、珠寶六十匣、各色香料四百囊……總之,全部財物一成之內,全憑府史做主。”
蕭隨在一旁聽著,不禁暗暗驚訝。金幣銀幣自不必說,絲絹、胡粉、珠寶、香料之類每樣都是昂貴之物,他們口中報出的數量居然只是本次貿易攜帶財物的十分之一,胡商之富果真名不虛傳。
何窣干搖搖頭:“只怕欲壑難填。”
眾商賈又聚攏爭執了片刻,最后說:“翻一翻,兩成!”
何窣干仍沒有動身的意思,說道:“若是他說,你們四五百人的性命難道只抵得上兩成財貨,怎么辦?”
眾商賈一個個眉頭大皺,腦袋湊成一個圈子,面紅耳赤議論了半天,最后咬牙切齒地說:“三成吧!這趟貿易也有薩保和你的貨物,如何搪塞勒索之賊你自會比我們有謀略,有膽識。”
何窣干點點頭,向蕭隨笑道:“郎君可肯陪我走一趟?”
蕭隨知道自己是大隋之人,可以為他做個旁證,慨然說道:“正要見見那叱奴王!”
兩人驅坐騎來到使團營壘跟前,喚武士通報進去。片刻之后,便有人前來回復:“叱奴王會來見你們。”隨后吩咐武士將營壘挪開了一個口子,仰起兩架大車搭成了轅門。
何窣干本以為叱奴王會讓他們進帳參見,沒想到居然是他過來會面,或許是黑牛毛大帳尚未布置妥當的緣故。
兩人等了約莫一刻,便見黑牛毛大帳那里走來二十名引路的儀仗騎士,一匹華麗雍容的青海驄上,端坐著一位高大魁梧的壯漢,后面一馬一駝左右跟隨,是拓跋赤辭和使團巫師。
“來了。”何窣干默然自語,心里忽然涌出一絲吉兇未卜的不安。
二十名儀仗騎士走出營壘,燕尾般左右一分,將叱奴王顯露在何窣干和蕭隨的面前。
只見他頭戴黑繒長裙帽,羅冪遮臉抵擋風沙,雙耳各墜一顆大珠,嘴上翹著兩撇黑髭,腰橫金帶,身穿錦袍,頗有一番威武氣概。
胯下青海驄精神抖擻,馬鬃用金紅絲線編成十幾對小綹,馬尾挽成一個球,虎皮鞍韂,鎏金馬鐙,胸帶、鞧帶鑲嵌寶珠,連做成銀杏葉模樣的垂飾都金燦燦的,看上去分外華貴。
蕭隨暗自冷笑,心想:“好大的排場!沙漠之中最是缺水,別人的坐騎都染滿灰塵,他的青海驄卻一塵不染,必定有專門的人畜運水為他洗馬,單這一事就可以看出,此人不恤民力,難稱英雄。”
何窣干下了駱駝,迎上去脫帽施禮,說道:“我等是吐谷渾許可往來的信實商隊,向來托庇于吐谷渾威德之下。大商主乃是張掖郡薩保,曾與步薩缽可汗盟誓。今日貿易至此,不想在這山谷遇上沙漠之靈。叱奴王與步薩缽可汗的威名布于西域,震懾河西,若是肯借路放行,想那沙漠之靈必會引馬西去,不再糾纏。我等商賈與薩保必將大王之德傳頌于天下眾國,精誠所至,鬼神賜福,天地日月星辰山川皆為叱奴王、步薩缽可汗、吐谷渾而有靈。”
他這一番話不卑不亢,作為報酬許諾的是讓商隊四處傳揚叱奴王的大名,就等著慕容朝紛如何開口要價了。
慕容朝紛微微頷首,冷笑說:“你們對我吐谷渾心存惡念,言語不恭,才招來沙漠之靈。自作自受又何必前來求我?我沒興趣!”
蕭隨冷笑一聲,將那柄朱砂鈿刀舉在半空,質問道:“他們人手一把吐谷渾軍中的兵器,不是吐谷渾人假扮沙漠之靈就是沙漠之靈冒充吐谷渾人,慕容將軍可有興趣分辨清楚?”
慕容朝紛被他咄咄逼人的插話激怒,頭上的羅冪猛然一抖,忽地轉過頭來,低沉著聲音憤然問道:“你就是那個中原人?”
蕭隨笑道:“不錯,正是我!你就是那個吐谷渾人?”
慕容朝紛怒哼了一聲。
使團巫師的眼睛像刀一樣狠盯著蕭隨,冷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敢得罪吐谷渾使團正使?”
蕭隨笑道:“我是大隋第一浪子,西域第一游俠,連沙漠之靈都得罪了兩批,不在乎再多一個。”
何窣干不禁心生感慨,大隋國力強盛,在它的疆土之上,就算吐谷渾叱奴王也不敢輕易把一個漢人百姓怎么樣。
自己這些胡商可就不同,背井離鄉遠在異域就如一葉浮萍,根腳不牢,無依無靠。心落不到踏實處,就會寄情于外物,只剩錢財能讓人得到慰籍,胡商們熱衷于牟利與揮霍或許就是根源于此。
何窣干不愿再想,揮走雜念,說道:“我與大王帳下校尉、巫師二人商議借路之后,沙漠之靈便從后面沖出,一言不發就要行兇,絕不是我們存心招惹。在場嚈噠人、突厥人,還有大隋蕭郎君都可以作證。”
慕容朝紛聽罷,緩和了語氣對何窣干說:“好吧,我相信你。你們的薩保是那個叫什么‘婆’的吧?”
何窣干聽他說話雖然冷峻,卻提起自家薩保的名字,親切感頓時增加,答道:“正是,叱奴王見聞廣博,竟然知道我家薩保史婆如。”
說完之后微微好奇,隨即又心中釋然,張掖是去東都朝貢的必經之地,又是中原與諸國貿易的所在,慕容朝紛對薩保有所耳聞也屬正常。
慕容朝紛卻沒有進一步客套,有些冷嘲熱諷地問道:“這里是大隋的土地,你不去求大隋的天子,卻來找吐谷渾的小王,是何道理?”
在吐谷渾,可汗總領全境,各部族又有自己的首領,根據所轄人口多寡,兵力強弱分別呼為名王、小王。慕容朝紛毫不避諱自己是個小王,不失磊落氣概。
何窣干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略一沉吟,回道:“這里雖是大隋疆域,黃門侍郎裴矩卻遠在張掖城中,道阻路長,不能得見。”他說得委婉,若是道不受阻,路又怎么會長呢?至于道路阻塞的原由,慕容朝紛心里自然清楚。
慕容朝紛突然放聲大笑,長裙帽披幅至肩的黑繒和透白羅冪一起抖動不停。“既然你誠心來求,我便叫他們讓開道路,隨你們過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