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茴魚
新疆人嫌北極茴魚叫起來麻煩,而且沒有新疆特點,便把“北極”二字去掉,直接叫茴魚。
也難怪,吃北極茴魚的人,大多是額爾齊斯河流域的牧民,他們將所有魚的名字都用一個“魚”字替代,如果讓他們天天把北極茴魚一名掛在嘴上,聽上去一定很怪。
當然,民間有民間的稱呼習慣,如果一種東西的學名文縐縐的,加之又不好記,人們就會給它起一個通俗好記的名字。譬如北極茴魚,就有花棒子、斑鱒子、棒花魚等別名。這三個別名亦有淵源——北極茴魚在幼時,會在身上長出白色斑點,長大后那斑點由白變黑,人們便順嘴把“花”“斑”用到它們的別名中。而花棒子一名中的“棒”字,則是因為它們游動時將軀體繃得很直,且不擺動鰭與尾,像一根木棍似的直挺挺向前,所以人們用一個“棒”字給它們命名,叫了花棒子一名。
多年前聽說過有關北極茴魚的一件奇事。有幾人在額爾齊斯河捕得一魚,在河邊架鍋燒水,將那魚烹之。其地風俗是用原水烹原魚,其味絕佳。一番忙乎后那魚已熟,被盛入食盆。然未及上桌,那魚卻從盆中蹦出,落地后如嬰兒哭泣。那幾人皆憐憫,便放其入河。眼見它入水后搖頭擺尾,悠悠然游走。當天出了奇事,有一人卻看見那魚仍在食盆中,便雙手捉取啖之。那魚多之又多,吃到最后似是仍無減少。旁人看到的,卻是另一情景:那人一臉愣怔,舉著空無一物的食盆,用舌頭在舔食。后來那人終于清醒,見手中食盆空空,然而他更疑惑,既沒有吃一口,為何腹腔之內,有飽食后的撐脹之感?
北極茴魚捕食時,像是極有耐心的狙擊手一樣,總是長久等待。一旦昆蟲和軟體幼小生物出現,便從斜刺里突然沖出,把它們一口吞入。北極茴魚的游動速度極快,常在水底閃過一團影子,便已不見蹤影。有人說北極茴魚并非膽小,而是謹慎過度,就像人們常說的見風就是雨的人一樣,把預料的可能在內心無限放大,目的是把風險降低到最小。曾有一人見到一條北極茴魚,他折下一根樹枝拂向水面,意欲逗那北極茴魚一下,不料樹枝尚在半空,北極茴魚已在水中快速穿出很遠。不僅如此,就連附近的北極茴魚也感覺到了危險,皆迅速向別處逃去。
但它們也有安靜的時候。如果游累了,或者遇到合適的樹洞和石縫,就會鉆進去藏匿。而柔軟的泥沙,亦是它們讓自己休息的好地方,它們會安靜臥下,一動不動的樣子像是在假寐。它們雖然性情兇猛,但智商卻并不高,鉆入樹洞和石縫后,往往只將頭藏起來,把尾巴露在外面不管。它們的這一缺點往往會帶來致命的危險,捕魚者盯住它們的尾巴,要么用漁叉將它們叉住,要么用手順著尾巴摸進樹洞或石縫,便可把它們拽出。對捕魚者來說,一條活蹦亂跳的北極茴魚,就是當晚的一頓美餐,所以他們不管它們如何掙扎,一石頭砸在它們腦袋上,它們便不再掙扎。北極茴魚被捕捉后往往會掙扎很久,如不迅速讓它們斃命,會被它們煩死。
它們在一年中有兩次洄游,第一次在春季天暖時,性成熟的北極茴魚便躁動不安,于是它們集群游到清澈緩慢的水流中,在那里互相追逐交媾。情欲的最直接結果是孕育,北極茴魚產下的魚卵,會黏附在河底的礫石上面,它們一直守護在附近,直至孵化出一條條小北極茴魚,才會離去。北極茴魚的第二次洄游在秋末,為的是安靜度過冬天,于是便游到溪流下游,在那里度過漫長的冬季。小溪雖然安靜,但卻不是棲身的最佳處所,譬如因為水淺透明度高,它們便常常被捕魚者發現,不久就被捕到扔到雪地上,在蹦跳間把地上的積雪掠起一片雪浪。捕魚者為此總結出捕捉北極茴魚的規律:秋在大河,冬在小溪。
有一年在額爾齊斯河河邊轉了一圈,渴望能看到河中的北極茴魚,但卻什么也沒有。當時的額爾齊斯河被陽光照得頗為明亮,自水面反射出的光芒猶如刀子,加之水波漾動,那光芒便一會兒刺入水中,一會兒又穿梭而出,像是要刺入天空。如此炫目的環境,警覺性極高的北極茴魚是不會露頭的,它們恐怕早就游到水底或避光的地方躲了起來。那件事后便明白,雖然北極茴魚好吃,但卻難覓其蹤影,只有合適的機會才會碰到。
當晚宿于一戶人家,吃飯間來了一人。他坐在一邊抽煙,說他曾觀察過北極茴魚,發現它們是有意思的魚種,說起來很有趣。我們請他說說,他點了一根煙邊抽邊說,北極茴魚很兇猛,是魚類中的拳擊手。他見的北極茴魚多了,以為只有它們欺負別的魚,別的魚從來不敢欺負它們,但有一次他見到北極茴魚被一條狗魚追趕,才知道它們也有害怕的時候。那條狗魚大而兇猛,如果它咬住北極茴魚,定會一口咬成兩截。
大家感慨,看來北極茴魚的死敵是狗魚。那人說,北極茴魚的力氣不及狗魚,但智慧在狗魚之上。北極茴魚逃過一陣后,突然一改逃跑的態度,停在了一塊石頭前,回頭盯著狗魚似乎做出了迎擊狀。狗魚大張著嘴沖過去,北極茴魚往旁邊一躲,狗魚咬在了石頭上,疼得渾身亂顫,而那條北極茴魚則從容逃走。我能想象出那樣的情景,狗魚的牙很厲害,所以它們常常恃牙傲物,覺得沒有什么不能咬,北極茴魚正是利用了狗魚的這一弱點,讓狗魚吃了苦頭。狗魚在那一刻用力太猛,加之又因為牙齒太過于尖利,恐怕被石頭磕掉了。沒有了牙齒的狗魚,在余生將忍受多大的屈辱,就不得而知了。在平靜的水域,在看似溫柔輕盈的魚群之中,不知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的爭斗和死亡,一條魚與另一條魚之間,往往是一者生,另一者就必須得死。這樣的生死布局,與歷史多么相像。
那人說北極茴魚另有一事,它們在春季求偶時,好幾條雄魚常為爭奪一條雌魚打架。魚打架是當地人的說法,指魚類在水中為情欲引起的沖突。幾番下來,體弱的雄魚會迅速敗下陣去,最后只剩下兩條雄魚,把水中植物沖撞得東倒西歪,連泥沙也被攪起,將它們淹沒得不見了。岸上的觀察者斷定它們會出來,過了一會兒,它們果然從泥沙中鉆出,復又糾纏在一起。它們的眼中都不容許對方存在,只有把對方打敗,自己才有接近雌魚的機會。
而那條雌魚,卻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