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迷思

雖然孤獨是一種常見甚至我認為是普遍的人類經驗，但它有幾種被誤解的代表性方式。我想在開始時解決以下關于孤獨的常見迷思。

迷思1：孤獨是社會的一種新（心理）問題

盡管最近有大量媒體文章吹捧“孤獨的爆發”或孤獨的突然流行，但我們不應該認為，承認孤獨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和公共健康問題就意味著孤獨是人類的新興問題。孤獨與有記載的歷史一樣古老。因為它幾乎肯定來自我們的進化歷程，而且也因為我們是無法獨立生存的社會動物，孤獨甚至早于人性本身。

即使不是每個人，孤獨也是大多數人在某個生命時刻都經歷過的事情，哪怕只是片刻。分離、失去親人、被拋下（即使是小時候短暫經歷），或者僅僅身處一個不熟悉的新環境，都會引發孤獨感。從進化和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孤獨所涉及的內在心理機制，并非人類獨有，也存在于其他哺乳動物物種中，可能還涉及鳥類。這是因為所有哺乳類和鳥類動物在出生時與出生后都需要親系養育，而這意味著無依無靠太久就等同于死亡。對于人類在內的所有哺乳動物來說，社會性死亡和生理性死亡相互關聯。鑒于這一基本事實，不僅是人類，其他哺乳動物在經歷孤獨時也會激活免疫力與壓力系統。

孤獨也因此不僅是我們社會現實的一個方面，也是我們生物與進化現實的一個方面。它是基于我們對自我與他者、地方之間的紐帶、歸屬與聯結的強烈希冀和需求，這種希冀和需求甚至屬于生理層面，推動我們建立富有關懷的支持系統，而這些系統對自我福祉、家庭和社會都有利。15發展心理學家們認為，孤獨誕生的最初生命時刻，就是當嬰兒失去母親或其他照護者的注意力之時。16

因此，即使在現代新自由主義社會中，我們似乎正在經歷越來越多的孤獨，但重要的是，我們要認識到，孤獨涉及我們內部某種相當古老的東西。這種東西不僅僅屬于心理層面，還是生理—社會心理（bio-psychosocial）的真實層面。

迷思2：孤獨是抑郁癥的一種形式，或是潛在抑郁癥的一種癥狀

人們很容易將抑郁癥和孤獨混為一談，但我們有必要厘清二者的概念區別。將孤獨歸入抑郁癥的一種，或將孤獨視為抑郁癥的癥狀或表現，是很常見但有誤導性的看法。17如果將孤獨完全歸結為抑郁癥，就難以發現孤獨的具體誘因。

在研究孤獨的學者當中，孤獨和抑郁癥被認為是兩種不同的建構。18心理學家利蒂希亞·佩普勞（Letitia Peplau）和丹尼爾·珀爾曼（Daniel Perlman）認為抑郁癥是相對來說更寬泛的概念，因為抑郁的人們并不總是孤獨的。19同樣地，孤獨的人并不總是抑郁的。根據美國精神醫學會，抑郁癥是一種醫學疾病，其癥狀包括悲傷或抑郁的情感、對曾經享受的活動失去興趣或樂趣、感到無價值或內疚、思維困難，以及產生死亡和自殺的想法。20另一方面，孤獨是關系性導向，是人們體驗到消極和不愉快的情感感受，這種感受源自人們希望與某人在一起而不是孤單一人，或是源自人們在周圍環境中沒有家的感覺。21孤獨根本反映出一個人如何感受他們的關系以及他們在這個世界的位置，或者說他們在這些方面是匱乏的。22而抑郁癥不一定是關系導向。心理學家約翰·卡喬波（John Cacioppo）甚至認為，抑郁癥是自我導向，而孤獨才是關系導向。23我同意孤獨是一種集中于人際關系方面的成就感缺乏的主體經驗，但我仍然認為孤獨最終是以自我為中心，因為它主要關注自我的剝奪，而不是關注他者的需求或經歷。

總而言之，即使抑郁癥和孤獨都令人疲憊不堪，但抑郁癥是一種普遍的悲傷、絕望或沮喪的感受，而孤獨涉及一種社會性痛苦感。這種社會性痛苦來自感受和感知到缺乏親密或有意義的關系、聯結和歸屬感。像抑郁癥一樣，社會、環境、生理、情動（affect）(3)和認知因素都在孤獨經歷中發揮作用。但是，如果我們在每種情況中都把孤獨化約為臨床抑郁癥，那肯定對孤獨極為不利。這將忽視大量經歷和掙扎在孤獨中，但不會被歸類為患有抑郁癥的人。

迷思3：孤獨意味著獨處

“孤單”（being alone）和“孤獨”（being lonely）聽起來相似，并經常一起出現，但它們概念迥異。顯然，一個人可以是孤身一人，但并不感到孤獨。同樣地，一個人被他者包圍卻會感到孤獨。作為人類，我們極為習慣于對落單或被拋下感到不適。這一點在我們還是孩子時最明顯。社會聯結創造安全，并保護人們免受潛在敵人的傷害。大量研究表明，我們在進化過程中渴望紐帶、聯結、情狀（affection）(4)和歸屬，并害怕被社會排斥。24

通常在大眾媒體中，甚至偶爾在一些研究論文中，孤獨和社交孤立被認為是一回事。25《紐約時報》最近一篇文章指出，“嚴格的流行病學研究將孤獨和社交孤立同心臟病、癌癥、抑郁癥、糖尿病和自殺聯系起來”，以及“孤獨和社交孤立同壽命縮短有關，其程度類似于每天吸15支香煙，甚至大于肥胖相關的壽命縮短程度”。26然而，正如大多數研究者所認識到的那樣，孤獨和社交孤立并不是一回事。社交孤立是一種身體和社會現實，而孤獨是一種情動和主體現實。盡管同時研究社交孤立和孤獨并沒有錯，但當我們將二者混為一談時，問題就會出現。其中一個問題是，我們可能無法找到適當且有效的解決措施。我們可能正在解決社交孤立問題，而孤獨的根本問題仍未得到解決。關鍵問題在于，孤獨是一種涉及所感知和感受到社交孤立的主體經驗。27孤立是孤單，而孤獨是感受到孤單。

正如我們將在第五章看到，對于因3·11災難而流離失所的社群來說，當人們離開他們覺得有聯結、有歸屬感的地方，特別是像居場所（ibasho）(5)一樣的地方，他們也會感到孤獨。流離失所、流亡、被迫移民和難民身份（甚至只是搬到不同的城市或國家工作或學習）都可能導致孤獨感。這是因為我們的歸屬感不僅涉及人，還涉及環境。即使孤獨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經歷，孤獨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物理環境對歸屬和孤獨體驗的作用。

迷思4：孤獨主要是老年人的一種問題

孤獨通常被認為只是老年人才有的一種嚴重問題。大量關注老年人及其社交孤立問題的孤獨研究反映出這一趨勢。幾個專門研究老年健康的期刊就包含大量老年人社交孤立對其健康影響的研究，例如《老齡化與健康雜志》（The Journal of Aging and Health）、《老齡化與社會》（Aging and Society）、《國際老年精神病學雜志》（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Geriatric Psychiatry）、《臨床老年學評論》（Reviews in Clinical Gerontology）和《老年學》（Gerontology）。28然而，我們已經認識到社交孤立和孤獨并不是一回事。涉及老年群體之外的孤獨研究領域仍然非常小。

這是個問題，因為眾所周知社交孤立對老年人來說是一個嚴重問題，但幾乎沒有證據表明孤獨問題主要針對老年人。29一些研究表明，青春期后期的兒童會經歷最強烈的孤獨感，并且這種強度會在成年中期逐漸降低，然后又在更老的年齡段緩慢增加。30心理學家珍妮·德容·吉爾維爾德（Jenny de Jong Gierveld）和同事們指出，逾60%的高中生有時會感到孤獨，而這個現象與“對社會關系、友誼、支持和親密關系的期望越來越高”相關。31

與此同時，統計數據顯示，老年人孤獨的發生率在過去五十年里保持不變，約有10%的人表示自己孤獨。一項回溯至1948年的研究表明，老年人慢性孤獨的比率在七十年內保持穩定，6%至13%的受訪者表示他們在“任何或大部分時間”都感到孤獨。32

最近在多個國家出現的孤獨感激增的現象不能被僅僅歸為老年人的問題，我們還需要對整個生命周期的孤獨問題開展更多研究。曼弗雷德·比特爾（Manfred Beutel）及其同事指出：“我們的數據表明，年輕群體更容易受到孤獨的影響，與之前的發現一致。因此，調查孤獨的流行度及其對35歲以下個體精神健康的影響是可取的。”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