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帶獻帝去旅行:歷史書寫的中古風景
- 徐沖
- 2181字
- 2025-05-27 16:45:39
魏晉王權起源的歷史書寫
在以“禪讓”模式完成王權更替后,魏晉統治精英仍然繼續通過對王權起源的歷史書寫來張揚自身的正當性。首先來看《三國志·魏書》中一組尚較少為人關注的結構。在“本紀”與“諸臣傳”之間,陳壽以三卷篇幅為董卓、袁術、袁紹、呂布、陶謙、公孫瓚等東漢末群雄立傳。對此,唐代史家劉知幾在《史通·斷限》中有著直言不諱的批評:
當魏武乘時撥亂,電掃群雄,鋒鏑之所交,網羅之所及者,蓋唯二袁、劉、呂而已。若進鴆行弒,燃臍就戮,總關王室,不涉霸圖,而陳壽《國志》引居傳首。夫漢之董卓,猶秦之趙高。昔車令之誅,既不列于《漢史》,何太師之斃,遂獨刊于《魏書》乎?兼復臧洪、陶謙、劉虞、孫瓚生于季末,自相吞噬。其于曹氏也,非唯理異犬牙,固亦事同風馬,漢典所具,而魏冊仍編,豈非流宕忘歸,迷而不悟者也?〔7〕
劉知幾所生活的中唐時代距離魏晉已有近五百年之久,顯然并不理解陳壽的做法。像董卓、袁紹這些漢末群雄,與曹魏王朝創業之主曹操之間并不存在君臣關系,為何一定要以“列傳”的形式置于“魏冊”之中呢?在王權起源的歷史書寫中涉及群雄事跡當然不可避免,但劉知幾并不認可這種為群雄立傳的做法。
然而事實上,類似結構不僅見于《三國志·魏書》,在《三國志·吳書》中也相當醒目。在“諸吳主傳”與“諸吳臣傳”之間,是劉繇、笮融、太史慈、士燮這些孫吳政權創業江東時主要對手的列傳。而若把眼光延展到曹魏與孫吳兩朝所修的“國史”,會發現這一結構的存在感更為驚人。以孫吳國史韋昭《吳書》為例,即使只能看到數量有限的佚文殘篇,我們仍然可以肯定,在孫吳國史中立傳的漢末群雄是遠遠超過了《三國志·吳書》的,并不僅限于江東一隅,而是與《三國志·魏書》所網羅的天下群雄幾乎完全重合。當然也有明顯不同的地方,《三國志·魏書》“本紀”的主角,在孫吳國史中是作為“漢末群雄”來立傳的,蜀漢君臣待遇亦然。只不過陳壽在入晉后撰寫《三國志》時,從曹魏正統的立場進行了大幅刪削。可見在紀傳體王朝史中為前朝之末世群雄立傳,并非陳壽的個人創意,而是魏晉時期統治精英所共享的意識形態的反映。結合前述對“禪讓”模式下王權起源特質的解讀,可以說這一結構在王權起源的歷史書寫中承擔了獨特功能,通過標示新王權的“驅除”之所在,來最大化創業之主相對于舊王權的“功臣”身份,以正當化“自臣而君”的身份轉換過程。在這一意義上,前代王朝之末世群雄于新王權之成立不可或缺,或可將這一結構稱之為“開國群雄傳”。
在凸顯新王權創業之主相對于舊王權的“功臣”身份方面,除上述“開國群雄傳”外,魏晉王朝國史書寫的“起元”方式在當時也極受重視。所謂“起元”,是指在國史書寫中從何時開始使用新王權的“元年”紀年。我們知道,紀年并不是單純的科學,而是代表著權力者對于政治世界時間秩序的控制與支配,也是歷史書寫的首要元素。此前漢武帝通過創制年號紀年將漢王朝的時間秩序擴展至包括諸侯王國在內的帝國全境,最終實現了“中國一統”,就是代表性的例子。《公羊傳》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在國史書寫中何時開始“起元”,意味著新王權“君”的身份正式成立的轉換節點。
以曹魏國史王沈《魏書》為例。此書已佚,但從《三國志》裴松之注引用的佚文中可以確認,王沈《魏書》“皇后傳”的紀年采用了漢獻帝建安年號。由此可以推測,書寫曹操創業經緯的“太祖本紀”亦應行用建安紀年。在建安紀年下書寫曹操之本紀,與他多年來在漢天子旗號下東征西討的赫赫功績相對應,凸顯了漢王朝“功臣”身份對于曹魏王權起源的重要性。而禪讓完成之后,曹魏國史即改用魏文帝之“黃初”年號紀年,也是無須多言的。
或許讀者會有疑問,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行用漢獻帝建安年號是一個不爭的“歷史事實”,曹魏國史在進行歷史書寫時難道不是理應如此嗎?事實上我們下面將會看到,新王權對自身起源過程的書寫,“直書史實”并非唯一的選項。西晉王朝在討論國史書寫應該何時“起元”時,就出現了“用正始開元”“宜嘉平起年”和“從泰始為斷”三種意見〔8〕。所謂“用正始開元”,是指在西晉國史中自正始元年(240)司馬懿就任輔政之職后,就廢棄曹魏王朝年號紀年,而改用“晉元年”之類的晉之紀年。“宜嘉平起年”則是將國史行用晉之紀年的時間點推遲到了嘉平元年(249),此年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開始了司馬氏的王權崛起之路。而所謂“從泰始為斷”,則是要在司馬炎受魏禪、晉王朝正式成立之后,國史書寫方才開始以晉之年號“泰始”紀年。這并非意味著西晉國史不立“三祖本紀”,而是說在魏晉禪讓程序完成之前,仍然要在曹魏王朝的年號紀年之下書寫“三祖”。雖然出現了一定爭議,但西晉國史書寫“起元”的主流意見和實踐結果都是“從泰始為斷”。
“從泰始為斷”,意味著魏晉禪讓正式完成之后的泰始元年被設定為西晉王朝的“君之始年”。那么,此前的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所謂“三祖”的身份,也必定非“君”,而仍然是“臣”。如陸機《〈晉書〉限斷議》所提示的,“‘三祖’實終為臣,故書為臣之事,不可〔不〕如‘傳’”〔9〕。西晉“三祖”為曹魏之臣,這固然是一個歷史事實,因為他們與曹操一樣,實際上沒有即位稱帝。但是在西晉成立后所撰國史本紀的書寫中仍然堅持采用曹魏年號紀年,意味著對于新王權的君臣而言,作為創業之主的三祖需要呈現為曹魏王朝之“功臣”的形象。換言之,舊王權之“功臣”是新王權獲致正當性的必要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