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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臣而君”與“自臣而君”

簡單說來,“禪讓”模式與“逐鹿”模式的主要區別在于如何定位新舊王權之間的關系。新王權的創業者,身份本為舊王權治下的臣子,“舊臣”與“新君”這樣兩種看似矛盾的身份,如何在王權交替之際實現順利轉換?對這一問題的焦慮與應答,大概不僅是新王權成立后才刻意而為的歷史書寫,更是在新王權的起源過程中即如影隨形的意識形態力量。換言之,新王權正當性的獲得,與其采取的更替模式之間,呈現一種相反相成的互動關系。

先來看“逐鹿”模式的代表,為石勒贊賞有加的兩漢王權。無論漢高祖劉邦還是東漢光武帝劉秀,均本為前代王朝之臣子,卻又都是通過暴力路徑來推翻前朝而建立新王朝的。也就是說,他們通過否定舊王權的正當性——同時也否定了自己曾經具有的“臣”之身份——來實現自身暴力行為的合法化,最終借由群雄逐鹿后的軍事暴力成就將身份轉換為“君”,新王權于焉成立。這一路徑可稱之為“不臣而君”。

以劉邦與劉秀即位前所受勸進之辭為例。《漢書》卷一下《高帝紀下》載諸侯勸進漢王劉邦曰,“先時秦為亡道,天下誅之”,“大王起于微末,滅亂秦,威動海內”。先將舊王權描摹為“亡道”“亂秦”,方可將原“秦臣”劉邦的反抗行為正當化。《后漢書》卷一上《光武帝紀上》載劉秀諸將勸進之辭亦曰:“漢遭王莽,宗廟廢絕,豪杰憤怒,兆人涂炭。”又記其即位告天祝詞曰:“王莽篡位,秀發憤興兵,破王尋、王邑于昆陽,誅王朗、銅馬于河北,平定天下,海內蒙恩。”也需要先將王莽定義為“篡位”且給天下人民帶來涂炭之災的無道暴君。兩漢的前代王朝嬴秦與新莽之所以在后來成為了反面王朝的典型,除了它們自身的原因之外,與兩漢王朝所采取的這種“不臣而君”的王權更替模式也甚有干系。

而在魏晉王權所采取的“禪讓”模式下,新王權的創業者本為前代王朝之末代權臣,當然終究還是離不開軍事暴力成就的保證;但與此同時,王權更替的路徑卻不是對于舊王權的暴力反抗與顛覆,而是通過前代皇帝將帝位“讓”予新朝君主——以前述模擬的“封建制”秩序為依托——來實現的。在這一過程中,新王權的創業之主對于“舊臣”身份并未給予直接否定。相反,他的意識形態立場是將這一身份發揚光大,竭心盡力來平定前代王朝之末世亂局,由此成為舊王權之“功臣”,實現“臣”之身份的最大化。君臣身份的轉換契機于焉開啟,其后就是如曹操那樣以功德封建,為公為王,遇以殊禮,身份一步步實現“去臣化”。最后接受前朝天子的禪讓,正式即位,建立新朝。在“禪讓”的王權更替模式下,新王權的創業之主,必須經歷一個“自臣而君”的身份轉換過程。這與兩漢王朝的“不臣而君”形成了鮮明對比。

與“不臣而君”相比,“自臣而君”模式事實上對“君”與“臣”兩個方面的政治倫理都提出了新的道德要求。“臣”對于舊王權的正當性和相應的臣子身份不再能夠簡單地直接否定,而是需要在“功臣”的角色扮演中尋覓新王權起源的契機。而對于這樣的功臣,“君”也不能夠繼續壟斷對天下的領有權,需要以無私讓渡的方式來給予酬勞。“禪讓”是王權更替的儀式,貫徹其中的則是君臣之間對于新君臣關系的默契理解。史載禪讓完成之后,魏文帝曹丕曾經對群臣說:“舜、禹之事,吾知之矣。”〔5〕以往多將此言解作是對“禪讓劇”的一種反諷。從以上分析來看,或許曹丕表達的是對這種新君臣關系的某種領悟和肯定。

與此同時,在“禪讓”模式下,新王權創業者的暴力對象被從舊王權本身引導向了其下的諸末世群雄。而漢魏之際人們關于“驅除”的理解也發生了有趣的變化。“驅除”本義為驅趕、排除,但兩漢時人常常將其名詞化,代表者如《漢書》卷九九下《王莽傳下》篇末“贊曰”:“昔秦燔《詩》《書》以立私議,莽誦《六藝》以文奸言,同歸殊途,俱用滅亡,皆炕龍絕氣,非命之運,紫色聲,余分閏位,圣王之驅除云爾!”即將嬴秦和新莽分別視為劉邦/西漢王朝和劉秀/東漢王朝的“驅除”。這與前述“不臣而君”模式對待舊王權的態度是一致的。而世入魏晉,伴隨著新王權創業之主需具備舊王權“功臣”身份這一意識形態的確立,驅除觀念的應用對象也悄然轉移到了參與逐鹿的諸末世群雄身上。如魯肅對孫權論及“帝王之起,皆有驅除”時,舉出的例子并非前代之東漢王朝,而是敵對蜀漢一方的關羽〔6〕,即為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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