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帶獻帝去旅行:歷史書寫的中古風景
- 徐沖
- 1630字
- 2025-05-27 16:45:39
儀式與模式
沿用達數百年之久的“禪讓”,無疑是構成中國中古王權獨特景觀的重要元素。簡單地將其理解為是權臣對于“篡位”的偽裝與回護,與前述石勒們的非主流評價相比,其實并無多大進步。與其批判古人為“真小人”,莫如站在和他們同樣的“偽君子”立場,努力理解這一王權更替模式的原理與運作,并借此探尋與之相應的王權之特質。

《上尊號碑》碑額拓片
就完整程序而言,作為一種王權更替儀式的“禪讓”,要比前引趙匡胤即位時的草率情形復雜精致得多。如歷史上首次成功實現的禪讓即漢魏禪代的過程,在《三國志》卷二《魏書·文帝紀》裴松之注引的《獻帝傳》中留下了詳盡記載。延康元年(220)十一月,魏國臣僚開始據多種符瑞圖讖向魏王曹丕勸進。對此,魏王堅辭不受。當月十三日,漢獻帝發布第一次禪讓詔書,派御史大夫奉皇帝璽綬于魏王,尚書令、侍中等群臣勸進,詔書同時公布于天下。魏王堅辭不受。二十日,漢獻帝發布第二次禪讓詔書,尚書令、侍中等群臣勸進,魏王再次堅辭不受。二十五日,漢獻帝發布第三次禪讓詔書,相國華歆以下九卿勸進,這一次魏王最初仍然堅辭,但相國華歆以下九卿再次勸進后,即初步表示接受。二十八日,漢獻帝發布第四次禪讓詔書,尚書令等奏言:“臣輒下太史令擇元辰,今月二十九日,可登壇受命,請詔王公群卿,具條禮儀別奏。”魏王也不再推辭,直接令曰:“可。”其后就是正式的即位儀式,“登壇受禪,公卿、列侯、諸將、匈奴單于、四夷朝者數萬人陪位,燎祭天地、五岳、四瀆”。曹魏王朝于焉成立。

《受禪表》拓片(局部)
不可否認,以上程序的每一個步驟,無論是漢一方的反復勸進和讓予,還是魏一方的從拒絕再到接受,應該都經過了事先的精心設計和準備。勸進主體不斷升級,內容也步步深入,形成了一個關于漢魏交替“正當性”的整體論證方案。參與者可以說是在“演戲”,但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在履行“儀式”。儀式的作用主要不是在“外國”觀眾(匈奴單于、四夷朝者)面前宣示國威,而是通過這個漫長而又不可或缺的過程,讓參與者們順利完成新舊君臣身份及身份感的轉換,新王權的正當性所在亦由此得到確認。
值得重視的是,接受漢獻帝禪讓天子之位的曹丕,其身份并非一般的漢廷大臣,而是“魏王”,即“魏國”之王。某種程度來說,禪讓儀式的本質,就是“漢國”之主,將領有天下的資格與權力——象征性地表現于“皇帝/天子”之位——讓渡給“魏國”之主。這是以一種模擬的“封建制”秩序為依托而實現的王權更替。西漢武帝時代以降,郡縣制早已經成為中國古代國家的基本支配體制。東漢諸侯王并無實權,異姓大臣更是連封建為王的合法資格都不具備。現在漢魏交替過程中這一事先張揚的“封建制”,毋寧說是為了完成新舊王權交替而刻意設置的意識形態裝置。
這一裝置的設置并非始于曹丕。如所周知,曹丕的“魏王”身份繼任于其父曹操。建安十八年(213),在基本平定關中地區、完成華北大部統一后,漢獻帝以冀州之河東等十郡冊封曹操為魏公;二十一年(216),進爵為魏王。曹操在建安二十五年(220)正月死去時,雖然并未登基稱帝,但身份其實已經不是純粹的“漢臣”。之所以這樣說,不僅是因為他在生前所享受到的種種“不臣”待遇——如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設天子旌旗、冕十有二旒、駕六馬,更為重要的是,封建魏國這一行動本身可以說就是以“禪讓”的王權更替為終極目標的。就這一角度而言,討論曹操是否想做皇帝是沒有意義的偽問題。
更進一步說,早至建安元年(196)曹操做出迎獻帝都許的政治決策并付諸行動時,以“禪讓”模式完成新舊王權更替的設想或許就已經被模糊醞釀了。當時并非不存在其他政治選項。如袁紹陣營對于是否迎獻帝就一直存有爭議,袁術的僭號稱帝也是因河內張炯之“符命”及“代漢者當涂高”之類的讖文,從中基本看不到新的“禪讓”模式的可能跡象。曹操迎獻帝都許,“挾天子以令諸侯”,不僅僅是一種功利化的政治策略,其中應該也包含了其周圍集聚的精英士人關于未來王權更替模式的設想,而這種設想必定是與他們關于新王權起源的正當性理念相對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