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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王權理念的反動

以上明確了魏晉新王權通過“禪讓”模式表現出來的意識形態特征,以及與這種特征相表里的兩種歷史書寫裝置:“開國群雄傳”與“禪讓后起元”。而世入南北朝后,盡管王權交替表面上仍然襲用“禪讓”模式(十六國政權自然不在其列),但在王權起源的歷史書寫中卻可以觀察到新的動向,折射出南北朝王權理念相對于魏晉時期的反動。

先來看南朝。留存至今的南朝四史之中,《宋書》最具規模。此書由沈約于南齊永明年間撰成,其基礎則是徐爰在劉宋大明六年(462)修成的紀傳體國史。沈約在《上〈宋書〉表》中特別言明,他在體例上對徐爰之書也進行了不小的刪革。其中主要針對桓玄、譙縱、盧循等曾與劉宋創業之主劉裕逐鹿天下的東晉末群雄,沈約提出了“今并刊除,歸之晉籍”的處理原則〔10〕。這當然不是說在《宋書》中對以上諸人的事跡只字不提,而是不為這些末世群雄專門立傳之意。今天我們所見的《宋書》中“本紀”之后就是“諸臣傳”,確實看不到東晉末群雄列傳的任何痕跡。不唯《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乃至《北齊書》《周書》莫不如此??梢哉f魏晉時代形成的“開國群雄傳”結構,以沈約《宋書》為分水嶺,被有意清除掉了??紤]到《梁書》《北齊書》等皆成于唐初,可以推測這種新結構的歷史書寫至少延續到了七世紀上半葉,并很可能決定了唐前期國史中對于隋末群雄的書寫方式。今本《舊唐書》中赫然在列的“隋末群雄傳”,未必是唐前期國史的原貌。

由沈約所言的“今并刊除,歸之晉籍”可以知道,劉宋大明六年(462)成立的徐爰所撰國史中,仍然按照“開國群雄傳”傳統為桓玄、盧循諸人專門立傳。這說明在劉宋成立后近半個世紀之內,為統治精英所認可和書寫的王權起源過程,仍然延續了魏晉以來的傳統特質。這與學界以往關于劉宋的傳統印象頗有不同。作為南朝的創始王朝,學者更多看到的是劉宋相對于東晉的斷裂與革新之處。視劉裕為東晉“門閥政治的掘墓人”也好,強調劉宋皇帝權力的重振與“皇親”的崛起也好,均與這一歷史定位有關。這里當然無意否認南朝王權相對于魏晉的重大差別,但轉折的節點是否必然與現實中的王朝更替同步而置于晉宋之際,則是可以討論的問題。至少可以看到,創業之主劉裕所主導的劉宋王權起源的過程,仍然遵循了嚴格的“禪讓”模式,持續了長達十五年的時間。在此過程中,我們仍然可以觀察到相當多的“魏晉式”意識形態元素在發揮作用。劉宋國史中保留以《桓玄傳》為代表的“開國群雄傳”即為顯例。

但實際上,當年徐爰在大明六年(462)撰修國史之際,就已經對這一傳統提出了挑戰。他在給朝廷的上表中明確提出“其偽玄篡竊,同于新莽,雖靈武克殄,自詳之晉錄。及犯命干紀,受戮霸朝,雖揖禪之前,皆著之宋策”〔11〕。即桓玄當立傳于“晉錄”記其本末,而其他為劉裕創業平定的東晉末群雄列傳仍可在“宋策”中得到保留。這與前述劉知幾關于漢末群雄不當“漢典所具,而魏冊仍編”的表態雖不完全一致,仍然可謂新觀念的先聲。只是傳統的影響并不容易消除,劉宋朝廷在經過“內外博議”之后決定,“桓玄傳宜在宋典”。真正實現對《桓玄傳》乃至所有東晉末群雄列傳的“驅除”,要到二十年后的沈約《宋書》了。

不過,徐爰提出的另外一項關乎王權起源書寫的重大更革,卻幾乎得到了朝廷內外的一致贊成,即“宜依銜書改文,登舟變號,起元義熙,為王業之始”〔12〕。如所周知,“義熙”是劉裕起兵擊滅桓玄、迎還晉安帝復位后所改之年號,其歷史意義相當于“建安”之于曹操。此后劉裕逐步掌握了朝廷實權,在東征西討的同時,亦開始身份的“去臣化”進程,直至永初元年(420)接受晉禪,正式建立劉宋王朝。按照前文對“起元”的理解,“起元義熙”意指在劉宋國史中,自義熙元年(405)開始就廢棄晉之年號“義熙”,而改用“宋元年”之類的宋之紀年,來書寫劉裕的創業經緯。與此一脈相承,檀超在負責南齊國史修撰時也將“開元紀號,不取宋年”列為國史“條例”之首〔13〕,主張國史應在齊之紀年下書寫蕭道成的創業事跡,盡管事實上宋齊禪代尚未完成。梁、陳兩代國史雖未留下相關痕跡,推測亦當近之。“禪讓前起元”由此成為了南朝國史王權起源書寫的共識與通則。

南朝王權理念的新動向,在近百年后也波及北朝。表面上看,北齊、北周皆以“禪讓”模式完成新舊王權更替,顯示了北魏孝文帝遷洛后魏晉傳統在北方的復興。但這一模式所代表的魏晉精英關于王權起源正當性的理解,卻未必能被北朝的統治人群所全盤接受。北齊時魏收監修國史,所確立的“起元”原則就是“取平四胡之歲為齊元”〔14〕。所謂“平四胡之歲”,指北魏永熙元年(532),其年閏三月,北齊創業之主高歡在韓陵之戰中擊潰諸爾朱氏勢力,由此奠定其霸業基礎。在北齊國史中以“取平四胡之歲為齊元”,指從這一年開始就廢棄北魏年號紀年,而以“齊元年”之類的齊之紀年來書寫高歡事跡。這顯然不是魏晉時代的“禪讓后起元”,而與南朝后來確立的新原則保持了一致,本質上應該還是北朝后期統治精英關于王權理念的反映。如強力支持魏收主張的李德林即表示:

若欲高祖(高歡)事事謙沖,即須號令皆推魏氏。便是編魏年,紀魏事,此即魏末功臣之傳,豈復皇朝帝紀者也?〔15〕

在北魏“號令(年號)”之下書寫高歡的創業事跡,相當于將新王權的創業之主塑造為“事事謙沖”的“魏末功臣”形象,這是李德林們所不能接受的。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形象本是魏晉時期新王權起源的必要條件,與同時確立的“禪讓”王權更替模式互為表里,現在卻無法創造出為時人所認可的正當性。取而代之的,則是“平四胡”這樣純粹的軍事暴力成就。

可以看到,從劉宋后期開始,盡管“禪讓”作為一種制度資源仍然維持了相當長久的生命力(魏晉王權所創制的許多制度傳統都有類似命運),但國史書寫從“禪讓后起元”清晰轉變為“禪讓前起元”,則說明在南北朝統治精英關于新舊王權交替的理念中,原來的“功臣”身份對創業之主不再構成強有力的約束,“創業”這一暴力成就本身即足以開啟新王權起源的意識形態契機。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對于漢代傳統的回歸,只是由于“禪讓”傳統的強大影響,新王權的暴力并未如兩漢王權那樣直接導向舊王權自身。前述“開國群雄傳”在南北朝的歷史書寫中終歸于消失,與王權起源理念所發生的這一反動進程應該也是分不開的。

原刊《文匯報·文匯學人》2015年7月3日。曾作為附錄收入拙著《觀書辨音:歷史書寫與魏晉精英的政治文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詳參拙著《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力起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單元一“起元”、單元二“開國群雄傳”。

注釋

〔1〕《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下》,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749頁。

〔2〕《太平御覽》卷一二〇《偏霸部·后趙石勒》,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重印商務影宋本,第579頁。

〔3〕吳兢撰,謝保成集校:《貞觀政要集校》卷一《政體第二》,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1頁。

〔4〕《宋史》卷一《太祖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頁。

〔5〕《三國志》卷二《魏書·文帝紀》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5頁。

〔6〕《三國志》卷五四《吳書·呂蒙傳》,第1281頁。

〔7〕劉知幾撰,浦起龍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96頁。

〔8〕《晉書》卷四十《賈充傳附賈謐傳》,第1173—1174頁。

〔9〕《初學記》,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503頁。

〔10〕《宋書》卷一〇〇《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467—2468頁。

〔11〕《宋書》卷九四《恩幸傳·徐爰》,第2309頁。

〔12〕《宋書》卷九四《恩幸傳·徐爰》,第2309頁。

〔13〕《南齊書》卷五二《文學傳·檀超》,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891頁。

〔14〕《北齊書》卷四二《陽休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563頁。

〔15〕《隋書》卷四二《李德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19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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