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 百計共籌田試本,試倉初驗朝堂章
- 首輔,夫人喊你插秧了
- 涼楓陌夏
- 3540字
- 2025-07-25 07:15:00
正午過后,官轎撤去,曬谷場風聲愈濃。
林晚煙坐在村尾老榆樹下,捧著那本被汗浸過邊角的《谷算錄》,一頁頁翻得極慢。
她目光掃過每一道糧耗標記,卻仿佛在看一場未完的賬——三問雖完,倉魂雖立,可神農倉的真正命運,還懸著。
“倉魂不等于官批?!彼吐曊f。
“但咱不能等。”
“不能等他們抬筆印章,才來決定我們吃不吃得上飯?!?
她說這話時,趙杏兒正蹲在三丈外曬稻草,聽得一耳朵火氣上頭,扔了手里一把莖葉就跑來:
“我說林頭兒,你是不是想得太多?”
“這官爺都看過咱的糧、點過咱的契、聽了喜子的倉信了,你還愁啥?”
“——不就是一個官印嘛!”
林晚煙輕嘆:“我不是怕沒印,我是怕——印下來了,卻不準我們用。”
趙杏兒一怔。
她這才意識到,林晚煙不是怕批不下來,而是怕批下來以后,會變味。
“你是說,他們可能……把咱這倉制,拿回去改了?”
林晚煙點頭。
“我們倉是為人而設,他們倉是為章而立?!?
“若照著我們這‘魂契制’立法——這事大了。”
“但若不照著來,只照著‘賬’、‘契’,倉就會變成跟官署發配一樣——規重人輕,那我們干這一場就白干了。”
趙杏兒張口結舌:“我就說你不是個種田的,你是個……算命的?!?
“你能把未來三個月的政令都先掐指一算出來?!?
林晚煙笑笑,正欲說話,卻忽聽村頭小喜子一邊跑一邊喊:“來信啦——!清溪縣衙來人送信啦!”
林晚煙猛然起身,鞋底的土屑震起一片。
“怎么這時候就來了?”
趙杏兒還在發愣,林晚煙已幾步沖上村頭,手一把接過信函。
是竹紙,外封紅印,筆力釘釘,封蠟未損。
——不是清溪縣發的。
而是……神策司三縣巡事監印。
她指尖頓了頓,緩緩拆開那封信。
一旁早圍上來的村民屏住呼吸。
趙杏兒將喜子護到身后,小喜子卻拽著她袖子,眨巴著眼:“杏兒姐姐,這是不是就是‘倉魂批書’?”
“你別亂猜,小孩兒看不懂。”趙杏兒嘴上說著,眼珠卻比誰都瞪得大。
信紙展開,落款整整三行:
【初議批示:神農村民自設試倉,所出賬據簡便明驗,契書自成約信,倉魂立制雖民構,然具備制度原型基礎,可試行錄入備案。
然其規未合律,所立村規未經鄉例考察,倉票、魂契、糧籌等機制尚待實地反復測試,特定為“田試本”制度一項,允許為期三月觀察,入三縣備用案備考,暫不公告為正式推行?!?
——神策司三縣巡事監
林晚煙看完,長呼一口氣,握拳落字一拍。
“——成了?!?
“不是正式批,但入案了。”
眾人還在懵。
“啥叫入案了?”
“就是說咱這倉,成‘實驗’了?”
“啥叫實驗?咱都活成這樣了,還實驗?”
趙杏兒眼神亮得像被點燃的稻草垛,吼道:“實驗就是,咱這套——被記上了!他們得派人來看三個月,看完再定推不推!”
“可咱現在,是在‘檔案’里了!”
“他們要推別的村,先得來學咱的!”
她話音一落,村口“轟”一聲炸起,簡直像谷場撒喜糖——老周頭嘴里銜著旱煙,嘴角差點咧到耳根,喜子一蹦老高,狗蛋他爹把曬了一半的稻草全扔鍋里燒了。
“哎呦呦,咱村的名字進‘官錄’啦!”
“這下外縣來學我們了,不是我們出去抄人家的了!”
“我早說那林丫頭不是瘋——她是祖宗托夢來的!”
村東曬場,一片歡騰。
而此時,遠在清溪縣衙的公廨院中,也傳出一聲冷哼:
“記案?只準入檔,不準傳宣?”
“這神農倉,果然惹了忌諱。”
說話之人,身著玄青衣袍,文人冠發,面色陰鷙,一方名章擱在案邊——是三縣巡察副使【郁晏行】。
他目光落在桌上一枚副印上,神色淡淡:“田試本,表面是批,實為壓制?!?
“我倒要看看,三個月后,她還能不能守得住這魂?!?
他話音未落,窗邊一少年慢條斯理地吹著茶,道:
“你要盯她?”
“郁大人,你忘了誰的‘倉魂十問’剛遞上去?”
“沈硯之那一封,字字如刀,也在檔案里?!?
郁晏行冷眼一掃:“他要守倉,我便逼他守死——”
話未說完,那名少年卻笑了:
“你想斗沈硯之……那我可要下注林晚煙了?!?
他語調慵懶,一手扣著桌沿,一手把玩著一枚墨玉小印。
——印背刻字:【田·魂】
郁晏行神色一變,低聲:“你不是也被他……”
“被他廢了左臂?”少年晃晃袖口,“可惜,我這一只右手,還能寫?!?
“寫出一個新天下來。”
風起于青廬之間。
而神農村的風,也才剛剛揚起前襟。
入夜,神農村的炊煙不似往日那樣四散無章,而是像被什么看不見的手有序地理順了。
從林晚煙家灶頭那口大鍋開始,炊煙一路沿著新修的煙道延展,直至倉后那片空出來的曬場,灰白氣縷從高處裊裊而上,在夜色中化作一道淡淡的簾。
倉堂正式啟用的前夜,這一鍋稻粥不是為誰燉的,是為“倉魂眾誓”而立的。
“倉在心,魂在炊;一日燒火,三日認契。”這是沈硯之親手寫下的一句誓文,被林晚煙用泥封進倉門上頭的小泥縫里。
“今天開始,神農倉所有進出之物,皆須署名立冊?!?
“倉前是菜地,倉后是公灶,倉中為計所,倉頂留信魂?!?
趙杏兒蹲在倉前的大石墩上,抱著一盆剛洗凈的黃豆,聽得滿臉震驚:“我聽不懂,但我好像感覺到了點肅穆?!?
“——你把我們這倉搞得跟祖宗堂似的。”
林晚煙一邊燒鍋一邊笑:“那你今晚就當是祭祖?!?
“——祭我們這群從死田里爬出來的命。”
趙杏兒抿了抿嘴,沒再插科打諢,只把手里的豆分出一小撮交給一旁的小喜子:“你去放鍋里,這第一鍋豆粥,就靠你了。”
小喜子兩眼放光:“我能行!”
他噔噔噔跑進灶臺前,一腳踩著小凳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幾顆豆丟進熱水里——啪嗒一聲,一粒滾油炸響,香氣立刻飄出。
“香了!”趙杏兒一拍膝蓋,“這一鍋就是神農倉的‘倉魂頭鍋’!”
林晚煙瞇眼望著天邊最后一抹晚霞,輕聲說:“明日開始,不只是我們人要吃飯——連這倉,也要吃賬?!?
“——賬是糧的魂。”
“咱要從魂里起字?!?
**
翌日,倉堂首啟。
神農倉前,木牌上新立四項:
一,倉灶啟用,輪灶按戶,半旬一回;
二,倉票上賬,凡契糧皆錄入專表;
三,田票公示,明季試作名單定于次日告榜;
四,魂契加印,每家可派代表上倉室見刻牌。
這一出榜,村里頓時炸了窩。
“我去,我家灶居然排到下月初十了?”
“輪灶還要排隊?我們自己家鍋不能燒啦?”
“這倉怎么連田票也干起來了?試作名單啥意思?”
林晚煙站在曬場中央,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青布袍子,腳踩草鞋,眼神卻比場上的官老爺還要穩。
“輪灶是為節柴,也是為了統一糧樣?!?
“你們要自己燒飯當然可以,但試田所出的糧,必須統一在倉中烹煮、過稱、登記,這叫‘共灶共樣’。”
“誰種得好,倉會記下;誰偷懶耍滑,倉也不會忘?!?
“而這田票,是為下一季做準備的?!彼钢九频诙?,“凡參與過上季試田、或義務幫工滿三十工的村民,可在下季中優先選田,分票入契。”
一石激起千層浪。
本來對這“魂契票制”還半信半疑的人,頓時起了勁兒:
“我上回幫趙杏兒做糞條,那算幾工?”
“我替林狗蛋他娘搬過谷袋三回,算不算?”
“我下田次數多,怎的名兒還沒上榜?”
爭議聲中,一個身影從人群后方慢慢走來。
——是村學的老童生【謝老四】。
他佝僂著背,手里拿著一枚刻印小章,皺眉問:“林丫頭,這倉魂一制……你要真立起來,得有人專職看賬?!?
“你是個女娃,能管得住?”
“這賬一動,就牽全村口糧,你一紙不慎,便是‘亂法’?!?
林晚煙拱手作揖:“謝叔說得極是。”
“所以我今晨請沈先生擬了一套‘倉堂問政’,每月初二、十六兩日,由本村年滿三十、未在試田名單內者參與票選,推三人組賬室輪守?!?
“每季前兩月為試作期,最后一月為驗賬評定,評定不過者下一季不得再申請田票?!?
這一席話說得頭頭是道,一眾村民瞠目結舌。
謝老四盯著她看了好久,忽而低聲:“你真不是來當莊頭的?”
“我是來守倉的?!绷滞頍熣J真地回答。
“——倉若敗,田必散;人若亂,倉必死?!?
“這倉是我們的命,不是我的功?!?
謝老四微微頷首,眼中那點老學究的固執,終于被點燃了一絲溫熱。
“我愿為倉賬頭,三月一守?!?
林晚煙立刻鞠躬:“謝叔之舉,為魂正名?!?
她轉頭望向曬場邊正磨豆腐的趙杏兒,對方沖她比了個大拇指。
再望向倉后正被拉著背新倉契的小喜子、豆包,還有那群原本只為試試看,如今卻被“票選契田”徹底調動起來的普通村民。
林晚煙忽然想起一句話。
——魂不在倉中,魂在你我心上。
**
夜色沉沉,倉前燈火漸熄。
沈硯之從田埂上歸來,身上沾著些泥土,手里卻拿著一本厚厚的新制簿冊。
他望著燈下正寫契文的林晚煙,輕聲道:“你不是說,倉魂之事,三問既出,便可安心?”
林晚煙沒抬頭:“安心歸安心,賬還是要記?!?
“安心不過是給人的,賬是給制度的。”
沈硯之望著她手里那枚正在簽名的“豐田”印章,神色微微一動。
“這印……不似尋常石刻。”
林晚煙輕笑,把印章遞給他:“是倉后那塊老井石,用來鎮水的原料?!?
“我磨了三日三夜,親手刻的字?!?
“這倉是我們全村的命,我得有個親手落印的東西。”
沈硯之接過印章,指腹摩挲片刻,忽問:
“你怕有一日,倉魂被人奪?”
“怕?!绷滞頍煵槐苤M,“所以得趁著它還活著時,給它一身皮肉?!?
“這樣哪怕哪天真有虎狼來咬,它也不是一口吞下去的骨頭?!?
她頓了頓,望向夜色。
“——它是我們的魂,是咬不碎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