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試倉日臨眾心動,倉堂夜議守魂章
- 首輔,夫人喊你插秧了
- 涼楓陌夏
- 5006字
- 2025-07-24 07:15:00
神農(nóng)村的初秋,總是來得早。
才過中午,曬谷場上便被一陣東風(fēng)掃起細(xì)沙。倉門口立著的那面“倉魂布契”旗幟,被風(fēng)卷得獵獵作響,猶如將啟未啟的戰(zhàn)鼓,重聲未響,卻已震人心膽。
陸遲州就在這片風(fēng)中而立,手執(zhí)折扇,仿若閑客,望著前方被蘆葦和農(nóng)地包圍的試倉地界。
“你說三日內(nèi),能將此倉備好?”
他緩緩回頭,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林晚煙。
“能。”
她聲音不大,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陸遲州輕輕頷首:“很好。既如此——三日后午時,試倉問政,三名評典官將依照戶部、禮部試章條例,與本村十名自由民代表,共議你這‘神農(nóng)倉魂制’。”
“屆時,村中民口可觀評,可提疑、可試賬、可問契,若三問不倒、五評不爭,便可上呈初級戶政例目。”
“若倒——”他頓了一下,“倉不毀,契也得重寫。”
說罷,他將一封“試倉通書”交給沈硯之,又朝林晚煙一點(diǎn)頭,便轉(zhuǎn)身下山。
他身影不高不壯,卻有一種久歷風(fēng)雨的老者步伐。干瘦如藤,隨風(fēng)不折。
林晚煙目送他離去,直到那一抹灰影消失在坡角,她才轉(zhuǎn)頭看向沈硯之。
“你怎么看?”
沈硯之低頭翻看那份通書,指節(jié)略緊:“標(biāo)準(zhǔn)章法中規(guī)中矩,但……你注意到了沒有?”
“哪里?”
“他們列了三條必問:一問倉賬,一問魂票,一問村信。”
林晚煙眉心微動。
沈硯之頓了頓,聲音低下來:“這是官署在試你制度的‘合法性’,但第三問,是在試你人心。”
她沉默了。
夜里,倉堂燈火通明。
七人輪倉小組再度集合,這次不僅是管賬、值守、發(fā)糧、收契的,還有主動請纓的趙杏兒、小喜子,以及以“木匠家二柱哥”為代表的田下執(zhí)行組。
“這次試倉,他們是奔著咱這倉的‘可信度’來的。”
林晚煙將三頁通書平鋪在大堂案上,指著其中密密麻麻的“可供查驗(yàn)項(xiàng)目”,一邊沉聲道:
“每一份布票、糧契、勞分本,都得一一歸檔、歸位、歸責(zé)。”
“每一頁都得有人名可查,有公印可對,有糧數(shù)可復(fù)。”
“杏兒。”
趙杏兒眨巴著眼睛立刻站直了腰:“在!”
“你練嘴最溜,三天里你跟我練答辯。試倉當(dāng)天你就是第一道答契人,不管他們怎么問,你都得先撐三輪。”
“成!”趙杏兒立馬叉腰,毫無怯色,“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點(diǎn)本事我有。”
眾人笑聲中夾雜幾分緊張,卻也將緊繃的氣氛輕輕解了幾分。
“二柱哥。”
“誒哎!”
“你帶人今夜去倉尾查界,沿外倉溝渠一路清點(diǎn)。有消息說最近有人在村西夜里畫地。”
“畫地?”二柱哥瞪大眼睛,“不成啊,那地是咱們養(yǎng)馬的地方,有糧草呢,怕是要放火?”
“未必,但不能不防。”
“交給我!”
林晚煙又看向?qū)O六娘,語氣比剛才輕了些。
“六娘,明夜你帶人守夜,不許走漏倉內(nèi)一筆糧賬。”
“這幾日出出入入的多,怕有人趁亂動手腳。”
孫六娘掀了掀袖子,朝她笑:“倉里的事兒我心里一清二楚,別說藏米的,連誰多拿了一小撮豆干我都能記個八九不離十。”
眾人聞言會意地笑了,趙杏兒當(dāng)即調(diào)侃道:“六娘你這記賬法,是要逼得人晚上夢里都懺悔呢。”
“這就對了。”林晚煙輕輕一笑,隨手將手邊一卷布契遞給沈硯之。
“你呢?”
“我去寫一份‘魂章稿’,放在答典第一場。”
沈硯之的語氣平穩(wěn)如水,唇角微收,“若他們問倉能否不依官,也能自治,我就拿這篇回答。”
他攤開紙頁,筆墨未落,卻先在左上角寫下五個字:
——《神農(nóng)問典·初篇》。
“民制,不立于法,立于信。”
那一筆一劃寫得格外沉。
林晚煙看著,心頭一動,卻沒說話。
她知道,有些話,不需要多解釋。
夜風(fēng)漸濃,燈火未熄。
二柱哥帶人去了西倉那頭,夜巡回來時已是子時,他一臉凝重:“我們果然碰上人了。”
“穿黑袍,帶面巾,個頭不高但手上畫得利落,看到我們就跑。跑不脫,把圖紙燒了。”
“我撿了一角回來,你們看。”
林晚煙接過那一塊還帶著焦邊的布紙,仔細(xì)一看——竟是一幅高視角的地勢圖,勾勒的線與角度都極為精準(zhǔn)。
“這圖,不是尋常地頭畫工能畫的。”沈硯之皺眉,“這是兵家圖形法,主攻‘據(jù)地奪倉’。”
“他是想——奪咱們的地?”
“不。”林晚煙眼眸微沉,“是想試倉一過,就趁勢奪‘制度’。”
堂中陡然一靜。
沈硯之望著她,緩緩開口:“你還想繼續(xù)做這事嗎?你若怕了……我們還有退路。”
林晚煙緩緩地?fù)u了搖頭。
“退回去的地,還能叫地嗎?”
她目光清亮如初,聲音輕,卻如釘入板中。
“這倉,我不是為自己立的。”
“是為你們,為孫六娘的賬,為杏兒的嘴,為喜子的手,為村里那口井、那口老渠、那口……曾經(jīng)沒人信的瘋話。”
“我說過,我要做個瘋子。”
“但我要做一個,連瘋話都能寫進(jìn)契里的瘋子。”
這一次,無人再笑。
這一夜,神農(nóng)倉燈火通明,倉堂之上筆墨未干。
問契之章,悄然鋪開。
第二日清晨,天未大亮,神農(nóng)倉前卻已聚起小半個村的人。
曬谷場旁邊的“倉魂榜”更新了新的一頁,一行紅墨筆書寫的字異常醒目:
【三日后午時,試倉議契,戶外自由坐聽,設(shè)問三場,諸位鄉(xiāng)親,皆可赴席評理。】
底下還畫了一只歪頭的豆包,舉著一張小米票。
這顯然出自趙杏兒之手,畫風(fēng)歡快,語氣卻叫人咀嚼再三。
“評理?是咱們這些泥腿子也能評官話?”
“倉是咱的,契是咱簽的,糧是咱吃的,評理當(dāng)然得咱來說!”
“我可聽說了,這回的評典官,可是戶部來的老官油,一個頂仨會鉆空子的,咱這村得有點(diǎn)骨氣才行!”
眾人議論紛紛,倉前排隊(duì)等著看新布契和糧分榜的,竟然排起了長龍。
林晚煙提著印盒走過來,剛一現(xiàn)身,人群就自發(fā)往兩邊讓出一條道。
“林姐兒!”
“林掌倉!”
“林瘋丫——不不,林主事!”
“你咋又添了個稱呼!”趙杏兒在人群里笑出聲,“這叫啥?瘋田制官升了?”
“閉嘴!你再笑,等會兒就叫你上去答第一場了。”
“……我閉嘴。”
林晚煙一路走上倉階,把新寫的“試倉流程板”掛上倉門側(cè)柱:
【第一問:倉賬——由倉管組與賬正孫六娘公開答疑】
【第二問:魂契——由林晚煙與趙杏兒答辯,沈硯之主筆】
【第三問:倉信——由自由民代表現(xiàn)場提問,眾評官集體評審】
她念完這三段,最后輕聲補(bǔ)了一句:
“這三問,問的不是誰會說話。”
“問的是我們這些人——敢不敢為倉,說實(shí)話。”
**
試倉前三夜,沈硯之幾乎未曾離過倉堂。
他寫《倉魂初章》至第七稿,又推翻重來,直到最后一版,他在開篇題下寫了這樣一句話:
“官可審倉,而倉,因信立章。此契也,非托于人,乃托于共守之心。”
他把這一句寫在封底,簽了名,又在燭火邊靜坐半個時辰,才起身離去。
臨走前,他特意路過后倉的“小田埂”。
那里站著的,是從后山搬來木料的小喜子和二柱哥。
“你們在干嘛?”沈硯之問。
“砌籬笆呀!”小喜子揮舞著木錘,臉上都是泥,“林姐姐說,這片小地,得先圍起來,給大伙看的安心!”
“你砌得歪七扭八的。”沈硯之點(diǎn)評。
“沒事兒!”二柱哥笑,“籬笆歪,人心正。”
沈硯之停頓了一下,忽而也笑了。
“說得好。”
他望著那塊尚未開墾的小田,心里泛起一絲異樣。
這田雖未種,卻已有人信。
**
到了試倉當(dāng)日,村口的大榆樹下掛起了三面藍(lán)白色的布旗,分別寫著:
【倉問】
【契查】
【人審】
沈硯之一見,便知道是杏兒寫的,字歪歪斜斜,卻勝在俏皮直白。
“三問都來了。”林晚煙站在倉門前,今日難得穿了一身干凈的布青衣,腰間束帶緊系,整個人像是一道醒目的風(fēng)旗,干凈,利落,帶著勁兒。
“三場都不倒。”沈硯之朝她輕聲一笑,“你說過的。”
林晚煙望著眼前越來越聚集的人群,忽而輕聲應(yīng)道:“我們說過的。”
此刻,村口響起銅鑼聲——評典官駕到。
三名穿著灰藍(lán)官袍的中年人走進(jìn)曬谷場,后頭還跟著一位高瘦青年,手執(zhí)算盤、筆墨俱全。
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是戶部考吏,姓陶名熙,是當(dāng)年“倉法集審”主案之一,素有“吏書鐵章”之稱,能一眼看出賬本虛實(shí)。
林晚煙早聽沈硯之提過,對他印象深刻。
“這陶大人,審糧賬不看人情,看數(shù)據(jù)。”
“那正好。”她攏了攏衣袖,邁步迎上前去。
陶熙上前,微一作揖:“敢問今日誰為問倉主答?”
“林晚煙。”
她抬頭迎著對方眼神,毫不退讓。
“神農(nóng)倉主,林晚煙,今率村人,問倉、答契、護(hù)信,請三位大人入座。”
陶熙一怔,旋即輕笑。
“很好。”
他回身對兩名副評官點(diǎn)頭,幾人便在曬谷場中央的問臺落座。
林晚煙率趙杏兒、孫六娘、二柱哥、喜子、十名自由民代表一一入位,眾人各持一份問契稿。
三問之堂,正式開始。
【第一問·倉賬】
陶熙落座,環(huán)顧曬谷場一圈,開門見山:
“賬由誰管?”
“孫六娘。”林晚煙起身,朝后方微一點(diǎn)頭。
身著短布襖、眼角帶笑紋的中年婦人抱著厚厚一摞賬本走上曬谷場前方小臺,站定。
“咱這倉賬,一共三本,一本糧收,一本糧出,還有一本物資對照記。”
陶熙接過,隨意翻了兩頁,目光驟然一凜:
“你們?nèi)齻€月倉糧出入六百七十七擔(dān),為何無月中清點(diǎn)?糧倉如何確保無虛耗?”
這一問,眾人一驚。
村民耳語連連,連趙杏兒都咕噥一句:“這老官果然毒。”
孫六娘不慌,咳了咳,從袖中拿出一張?zhí)厥獾谋〖垼?
“這是俺讓林丫頭幫著畫的‘翻季對照表’——每旬記數(shù),一季對照,每次補(bǔ)糧或出糧都按點(diǎn)驗(yàn),不寫‘幾擔(dān)’,只寫‘幾人用、幾日食’。這是我們村自己試的新法子,官老爺可以看看。”
陶熙拿起那紙一看,上頭不但有“人日對照耗量圖”,還有村中不同體力活計的糧耗折算表,甚至連“突發(fā)災(zāi)期應(yīng)急配比”都備注清晰。
他沉吟片刻,挑眉道:“此法何名?”
林晚煙答:“我們叫它——‘口糧影賬’。”
“為何叫影?”
“因?yàn)檎~可以抄,影賬靠記憶與人心驗(yàn)證。一個人吃幾碗飯,鄰居都知道,若寫假,村里人第一個不答應(yīng)。”
陶熙盯著她看了數(shù)息,忽然輕笑一聲,把賬本合上:
“倉賬問完,暫記‘實(shí)用有創(chuàng)’四字。”
全場一片嘩然。
**
【第二問·魂契】
第二問開啟,趙杏兒抱著一摞“田契”跑上臺,揚(yáng)聲就來了一句:
“都看好了,這紙上寫著的不光是咱們田的命根子,更是咱一口飯的尊嚴(yán)!”
話音未落,副評官冷聲質(zhì)問:“你們村這‘魂契’,無官印、無里甲、無押號,僅署‘林晚煙’,這算什么文書?若倉出事,誰負(fù)責(zé)?”
趙杏兒立馬鼓起腮幫子:“你這老官問得好——可我想問,你這手里這筆、這章、這官印,能保一村人活過荒年不?”
“你——”
“杏兒。”林晚煙按住她肩,接過話頭,緩緩道:
“這魂契,是我們村自立的‘倉信契約’,它不押人,只壓心。”
她轉(zhuǎn)頭看向眾人,聲音穩(wěn)如鐘響:
“你們手里的這張紙,寫著什么?——寫著‘若違契則不得糧’,寫著‘得糧者,需守共倉之信’,寫著‘豐年之余、愿以倉補(bǔ)人’。”
“這張紙,是約你我他。”
“但它不是官契。”
“因?yàn)橐坏┥w章,它便入官規(guī),按律走私設(shè)私配之嫌。可我們要的倉,不是從官里分剩的,而是自己種出來的。”
陶熙久久未語。
副評官卻皺眉:“你們敢以民契制倉,不怕亂?”
林晚煙反問:“若連一紙鄉(xiāng)鄰共守的契都信不過,還能信什么?”
“信官?”
“可百年旱荒,倉從未下村;三縣一役,倉皆廢糧。若再守官章不守人心,試問——民倉還如何起得來?”
一時眾人屏息,場中鴉雀無聲。
陶熙慢慢將“魂契”折起,壓在案上。
“魂契之用,記下了。”
**
【第三問·倉信】
第三問原本預(yù)設(shè)由村中長者發(fā)言,誰知第一個跑上問臺的,卻是……喜子。
這娃才七歲,耳尖紅臉圓,手里緊緊握著自家那張米票。
“我……我想說說俺爹。”他聲音帶點(diǎn)奶音,“俺爹喝醉了會砸鍋,可現(xiàn)在他干活回家,會問我‘今兒倉有啥新規(guī)’。”
眾人忍俊不禁。
喜子說著說著,又仰頭道:“還有我娘,她以前不敢說話,現(xiàn)在會去議田會、會投票。”
“我不懂啥叫倉信。”
“但我知道,我家不再挨餓。”
“我娘也不挨打了。”
“這倉……挺好,我想要它一直在。”
說完,他紅著臉沖下臺,一屁股坐在二柱哥懷里,抱著小米票不撒手。
全場先是一陣哄笑,后是長久的靜默。
陶熙站起身,望著曬谷場一圈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鄉(xiāng)民,緩緩?fù)鲁鏊淖郑?
“倉信,已立。”
林晚煙一口氣終于吐出,望向沈硯之。
后者緩步上前,站在“倉魂榜”前,展開寫好的文書。
“今日三問,得其形者三,得其魂者——未定。”
“官府可印契、可審章、可封糧。”
“但倉若不入民心,便是再多契,也是空倉。”
他舉起手中文書,朗聲:
“吾等不守倉,只守人心。”
“守之者,不在契,不在章,而在——倉魂。”
陶熙神色復(fù)雜,望著他良久,未語。
副評官起身:“陶大人,三問皆畢,可立判。”
陶熙卻緩緩合上魂契與賬本,僅留一句:
“三縣共審,再見定章。”
說罷,他率眾官起身,轉(zhuǎn)身離席。
人群一時嘩然。
“這話啥意思?”
“還沒定啊?”
“那……咱這倉,是不是還懸著?”
林晚煙握緊手中印盒,眼神卻愈發(fā)沉穩(wěn)。
“別怕。”她輕聲。
“他們走,是因?yàn)榕抡f錯。”
“而咱,還沒完。”
她緩緩走到“倉魂榜”前,手起筆落,添上一句:
【倉魂在,人心在。】
曬谷場忽有風(fēng)起。
黃葉翻飛,正午日頭灼灼。
一張“倉魂契”,被風(fēng)吹起,飄向半空,落入谷場中央。
趙杏兒笑:“又是你寫的?”
林晚煙輕聲:
“不是我。”
“是我們所有寫過名、蓋過章、守過糧、護(hù)過倉的——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