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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 魂碑未立風波起,巡倉試膽露苗頭

天未亮,霧未散。

豐田倉外,昨夜那場滂沱大雨留下了一地泥濘與水洼,倉角那道被撬的地磚已被用粗木條釘死,外圍還圍上了一圈紅布和竹簽,寫著三個歪歪斜斜的大字——

巡倉線。

“你確定……這三個字是你親手寫的?”鄭三娘蹲在水洼邊,表情復雜。

“嗯。”林晚煙一手提鋤,一手抱著卷起的“魂碑初稿”,神情自然,“一時找不到正經筆墨,就拿紅布裹竹簽寫了下標記。”

“寫得真跟‘妖怪出沒’似的。”鄭三娘嘀咕一聲,扭頭看向不遠處正搬石封口的丁小武,“你們幾個注意點,封死不代表安全,那磚底下能藏人,說明人能進,也可能還會回來。”

“知道啦!”丁小武揮著胳膊,年輕的臉上滿是昨夜未眠的興奮,“昨晚我就覺得不對勁!狗剩還說我是夢游嚇的!”

“你夢游的話,能一口氣追出巷口三條街?”小喜子眼睛一亮,“你那步子,比村口老牛跑得還快!”

“我那是正義之火在燒!!”丁小武拍著胸口,熱血沸騰,“下次再有人摸倉,我提鋤頭就沖上去!”

“你可閉嘴吧,”狗剩打著哈欠走來,一臉沒睡醒,“你提鋤頭的樣子,我昨晚夢里看見了,像要拔蘿卜。”

眾人哄堂大笑,氛圍一掃昨夜陰霾。

倉后的小井旁,沈硯之正在檢查水道口封泥情況,神情冷靜。林晚煙走過去遞了一壺溫水。

“你昨夜幾乎沒合眼。”

“你也一樣。”沈硯之淡聲答,“你準備什么時候去鎮署遞碑文?”

“明日。”林晚煙略一思索,“今夜我還要再聚一次魂碑會,把刻名的名單最終定下。”

“你準備把‘莊頭趙家’那支也寫進去?”

“如果寫,就寫‘曾為豐田出工者’,一律列入‘倉魂基名’。”林晚煙目光平靜,“不管他們后面怎么變,咱不變。倉,是包容的。”

沈硯之低低一聲輕嘆。

“你以為他們會感恩?”

“我從沒指望過感恩。”林晚煙笑笑,“但制度的力量從來不是‘靠人謝’,而是讓他們哪怕罵你,也還會依著你。”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濕泥地上的巡倉線,低聲:“你覺不覺得……最近這幾日,風有些不對。”

“你是說鎮上的動靜?”

“還有更遠。”林晚煙拇指壓住魂碑稿,“我昨晚收到一封匿名紙條,只寫了一句話:‘守倉者勿語,倉魂若立,朝堂將問’。”

沈硯之微怔,眼底泛起一絲暗光:“是你熟識的筆跡?”

“不認得。筆法像是南郡那邊的規吏文風。”林晚煙神色微凝,“你覺得是嚇唬人,還是預警?”

“預警。”沈硯之語氣篤定,“因為它沒有‘勸止’,只有‘提醒’。”

“也就是說,有人……還在觀望。”

“而你一旦立碑,他們就得選邊站了。”

林晚煙輕輕點頭,眸光卻愈加堅定。

“那我就逼他們選。”

她說完轉身,衣擺一蕩,恰好落入剛升起的朝霧中,云氣掠過額角,像是一層不愿散去的水紗。

**

與此同時,鎮署。

顧和正在翻閱一份薄薄的鄉倉冊。

“她真的要立碑?”

對面站著的,是陸遲州新派駐來的‘小吏佐’,名叫李紀,二十七八歲,面色斯文,鼻梁挺直,身量瘦削,眼睛卻清得像貓。

“據倉口傳回的消息,她昨夜已開議魂碑初稿,預計三日內立定草碑。”

“倉魂一旦立下,”李紀低聲道,“便等于將‘豐田制’從‘試點’階段推入‘自持’模式。”

“也就是說,不管官家允不允許,他們都要‘信自己’了。”

顧和點點頭,視線落在一枚紅印章上:“而那一條地道,查得如何?”

“鑿痕新舊交雜,內壁曾留香油痕跡,應是商用地道被廢后被人重新清理。若猜得不錯,是鎮南趙商舊倉系的盲道。”

“趙商……”

顧和喃喃,“那邊,向來是……南郡糧行的眼線。”

“你要不要……”李紀壓低聲音,“將此事先遞京?”

顧和合上案卷,目光平靜如水:

“不急。神農倉還未顯真勢,風雨才剛起。”

他望向窗外薄霧,似是自語,又似向所有人宣告:

“要不要留倉魂,要不要信百姓——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

**

當天夜晚,魂碑稿正式定名,林晚煙、沈硯之、鄭三娘、陳二叔、苗氏等十人落名為“倉魂首守”,列于碑首。除此外,還留有“百工共名榜”欄,可供后續加入者自請刻名,分為田工、渠工、婦工、賬工四系。

與此同時,村南柴房內,小喜子捧著一張偷偷拓下的“倉魂碑”拓紙,眼睛亮晶晶:“我以后,也想刻進去!”

狗剩正喂火,一邊撇嘴:“你先把上次‘偷懶漏糧袋’的罪過抵了再說。”

“我那不是偷懶,是反向巡檢!留一袋看看鼠害是不是按時來!”小喜子振振有詞。

“那鼠怎么爬你肩上都不走?是不是你喂的?”

“我那是——馴化!”

“喲,‘神農鼠軍’,你要不要順便立個‘鼠魂碑’?”

兩人吵得熱鬧,鄭三娘倚著門框看他們,沒忍住笑了:“別鬧,等魂碑真立起了,你們兩個——一個刻‘倉嘴賤’,一個刻‘鼠之子’,就刻在倉后旮旯角,正對茅廁。”

眾人笑翻。

可誰也未曾注意到,就在祠堂后屋,那塊尚未開鑿的粗石后,一枚斷折的暗銀令牌,被雨水沖出半角,隱隱露出“司”字一筆。

夜更深,村中靜得出奇,只有倉門兩側的燈籠還亮著,豆大的燈火在風中一跳一跳,好似守夜人的心思,也一跳一跳地捉摸不定。

林晚煙坐在倉魂碑草石前,身前擱著一卷厚重的刻字稿。

“——你真要寫上‘信魂于倉,魂于人’?”

沈硯之站在一旁,身上還披著未干的雨衣,臉上看不出情緒。

“這九個字,”林晚煙指尖壓著稿子,輕聲念,“是我昨夜看著所有人一趟趟搶沙袋、巡地道、守夜倉寫下的。”

她抬起眼睛,眸光像夜色里一顆被洗凈的石子,“我不是要把倉魂塑成神,而是讓人明白:我們不是信神,而是信我們自己——有能力守住這口倉。”

沈硯之沉默片刻,道:“若這倉真立碑、真留名,你可想過會有什么樣的代價?”

林晚煙沒吭聲,過了會兒卻輕輕一笑。

“沈硯之,你知不知道我穿來這兒第一天,就已經下了決心。”

“什么?”

“要是要死,那也得死在爭命的路上。”

她說得平淡,可那份篤定,卻像是夜雨中砸地的第一聲雷,讓人心頭一震。

沈硯之眼神動了動,似有話想說,但最終只點了點頭。

“我會陪你走下去。”他道。

林晚煙沒回頭,只抬手輕輕拍了拍他臂膀:“你別說得跟訣別似的,說好了,你得一直幫我把契文寫得漂亮些。”

沈硯之一怔,繼而無奈低笑。

兩人正說著,小喜子從倉后急匆匆跑來:“姐姐,剛剛有人在地契登記欄上寫了一行字!但寫完就跑了!”

“寫了什么?”林晚煙警覺。

小喜子手里舉著一張濕漉漉的紙:“‘人可立魂,魂不可信。’”

林晚煙眸光一凝,接過那紙,紙張是官署用的半熟絹紙,上頭筆畫分明,是練家子寫的硬筆隸書,一筆一畫沉得像是按了石。

“這是警告。”沈硯之低聲道。

“或者說,是試探。”林晚煙把紙收起,轉身走向倉魂碑草石,“沒關系,該寫的,我還是要寫。”

**

次日清晨,林晚煙帶人將倉魂碑草稿掛在曬谷場東頭的大杉樹上,旁邊擺著一口小水缸與墨塊,供村民現場簽名或自書意愿。

有人圍觀。

“真讓我們自己寫名上去?”

“只要你參加過倉務,不論身份、老少皆可。按‘工記年’排位,后續會按字序刻碑。”

“可這要是真寫了,是不是就跟倉定了命?”

“你也可以不寫。”林晚煙笑著答,“但你若哪天想回來,這碑后頭還空著位。”

人群中小喜子大聲補充:“要是覺得自己名字好看,也可以多寫兩遍,我們不收錢!”

場面一度爆笑。

可熱鬧沒維持多久,就被一聲冷哼打斷。

“呿,寫這玩意兒有個屁用!”說話的是羅麻子的遠房親戚,叫羅懷久,長臉尖嘴,平日就愛在村頭巷尾挑事。

他一邊嚼著槐樹葉子,一邊冷嘲熱諷:“立碑就能保田不枯、糧不爛?這哪是倉碑,分明是個‘做戲碑’!”

“你說夠了沒?”苗氏一聲喝,婦工社這會兒已圍了上來。

羅懷久壓低聲音道:“我問你們,真要說誰配刻名?按工分?按年限?你們那點小算盤,心里自己明白——還不是想把你們幾家刻前頭,好將來好說話?”

這話不啻一顆石子扔進水面,立刻有人猶豫地望向林晚煙。

“……真是按公議嗎?”

林晚煙沒有立刻解釋,只是從懷中取出一本薄冊。

那是“倉魂刻名評議簿”,每一筆、每一畫,都有“起工日”“參與工種”“月考績效”以及“所在輪換組”一一對應。

“這是從試倉第一日記起的‘公卷’,你們可以一個個看,一頁一頁翻。”

她目光掃過眾人,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我敢把名放上去,是因為我日日在倉,夜夜在渠,伏過泥,背過糞。”

“你們想刻在我前頭——我不攔;但你想不憑一鋤頭、一擔水,就踩著別人血汗名列其上——不行。”

她話音落下,婦工社中、田工中、渠工中,紛紛有人走上前,在簿子最后空頁簽上自己的名。

那是一次真實的集體確認——誰愿意與這個倉共立魂。

誰愿意,把“活命的信”刻在石頭上。

**

當晚,林晚煙一人留在倉碑前收卷,夜色正濃。

倉后祠堂小井旁,有一道人影轉瞬即逝。

沈硯之自陰影中走出,將手中那枚被掏空的石塊交給她。

“剛剛,那人又來了。”

“……是同一個?”

“這次不一樣。”沈硯之將另一物掏出——是被掰開的香泥火漆,中間印著極淺的一枚印戳。

那印極細,卻能分辨出——是個篆體的“丁”字。

林晚煙心頭一跳,忽而抬頭望向遠處仍隱約可見的倉角。

倉魂碑下,一塊尚未開鑿的基石,被雨水濡濕,竟若隱若現露出早年一道隱紋。

——像是某種“舊時封印”。

“……你信不信,”林晚煙低聲說,“這倉……以前,也立過碑。”

而那一塊碑,現在只剩下——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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