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魂碑立,百人信
- 首輔,夫人喊你插秧了
- 涼楓陌夏
- 4007字
- 2025-07-13 07:15:00
早春未盡,寒意猶存。
東嶺山腳,薄霧如紗,纏繞在村頭那棵老榆樹上,一片淡灰中透著一點春光未明的冷意。破廟后的洼地里傳來“咚咚咚”的夯土聲,清脆沉穩(wěn),如節(jié)如律。
林晚煙披著舊棉衣,袖口卷起,手握丈量繩,正站在那塊被重新開墾的曬谷場一角。
她面前的那一塊地,被一層層踩實了泥土,如今已現(xiàn)雛形。
“這塊地方,咱們村名叫‘南塍’。”她回頭朝著圍觀的一眾村民笑道,“可從今往后,它要有個新名字。”
“——叫魂碑臺。”
鄭三娘從人群中擠出來,頭上插著一根快掉的簪子,疑惑地瞇著眼:“魂碑?這不吉利吧,聽著怪瘆人的。”
“是立魂,不是祭鬼。”林晚煙笑,“這塊碑,不是給死人立的,是給田魂立的。”
“田也有魂?”
“有。”她一邊說,一邊朝背后招手,程六郎和村西老石頭頭抬著一塊一人高的青石碑走來。
石碑質(zhì)地粗礪,中間卻打磨得平整如鏡,上面新刻著四個大字:豐田魂碑。
“魂者,信也。”林晚煙指著碑文緩緩道,“咱們村能有今天,是靠這一塊塊田給的命。無田無糧,哪來水井?哪來磚窯?哪來工坊?更別說咱婦工社和小學(xué)堂。”
“這魂碑一立,就是告訴所有人——這片地,是有魂的,是咱們村民一起守出來的命根子。”
場下一片沉默。
霧氣中,沈硯之也來到了人群邊,身穿舊青衫,立于榆樹影下。他靜靜望著那碑,半晌低聲一句:
“魂是田根,碑是民心。”
他話音落下,村民中卻先炸開了鍋。
“我看這個瘋丫頭,還真整出點名堂了……”
“這碑要是能保莊稼年年豐收,我今兒也磕個頭!”
“快別磕,那不是神,是地,是咱種下去的汗水——她說得沒錯,咱是靠地吃飯的。”
“魂碑……聽著怪有那味兒。”
林晚煙見眾人反應(yīng)不錯,抬手一揮:“來,記得上次我說過的‘豐田票’吧?這碑后,就是票柜登記之處——從今天起,凡是入股魂田、參與管護、貢獻勞力者,皆可在柜后立名,得一張?zhí)锘昶薄!?
“憑此票,每年可在村倉優(yōu)先領(lǐng)取口糧一斗。”
“咱不靠官、不靠莊,只靠這塊碑——立魂,立信,立倉根。”
鄭三娘最先擠過去,蹭蹭搓手:“那我上回挑水澆苗算不算?”
“當(dāng)然算。”林晚煙笑著取出一支炭筆,“來,把你名字寫這格子里,我給你記一票。”
“我也挑過肥!”“我?guī)兔Υ蜻^灌渠!”“我上回縫過麻袋呢!”
人群一擁而上,笑罵聲中,一個個名字被登上田魂名冊,摁下紅指印。
陽光透過薄霧斜照下來,落在那一人高的魂碑上。
原本灰撲撲的石面,此刻竟泛出些許溫光,仿佛那四個字真有了魂——
豐田魂碑,自此,立于南塍。
沈硯之在碑下站了許久。
直至人群散去,只余林晚煙抱著冊子哼著小曲、往豐田倉的方向走去,他才轉(zhuǎn)頭,朝巷口的另一側(cè)望了一眼。
榆樹后,一道暗影緩緩收起望遠鏡,轉(zhuǎn)身消失在柳林間。
片刻后,一匹無鞍快馬沿村后小道飛馳而去,徑直奔向縣衙。
而此時的林晚煙,正跟著婦工社的幾個姑娘,一邊檢查豐田倉門口的新防潮鎖,一邊盤算著下一批水渠修復(fù)的名單。
“……三組的趙老四家上回灌渠時扯了后腿,不能再讓他帶工了。五組那個小喜子倒還靈光,寫字都比他快。”她翻著小冊子自言自語。
“那阿貴呢?”陸巧兒撅嘴道,“他力氣是大,就是干一會兒就喊累。”
“他要是再偷懶,就讓他去挖廁所通風(fēng)口。”林晚煙沒好氣地說。
話音剛落,遠處一道清亮童聲傳來:
“林姐姐——有官差來了!說是縣里派來驗倉的!”
眾人一驚,紛紛抬頭。
只見曬谷場那邊,幾名穿著整齊青衣官服的衙役緩緩步入,一名年約五十的中年主事站在前頭,背手而立,神色冷峻。
“豐田倉?”他看著倉門上的魂碑,眉頭輕蹙,“還立碑?這是誰家的主意?”
沈硯之不知何時出現(xiàn),緩步走上前:“主事大人,我是此地簿吏沈硯之,此倉為神農(nóng)制試點之初倉,名曰‘豐田倉’。”
“奉鄉(xiāng)官之命,按規(guī)驗倉。”
“好。”主事瞇了瞇眼,轉(zhuǎn)向身后,“帶上封令,查倉底、核糧賬、看票據(jù)。”
林晚煙快步走上前,將手中田魂票和倉賬遞出:“我們有明票、有勞名單、有實地工尺圖,還有村信名冊。”
主事冷冷一笑:“你當(dāng)這是兒戲?”
他一把翻開賬冊,眼神如刀,飛快掠過上百道田工工分名錄,忽地定格在一處:
“——鄭三娘,一年五次工,居然可領(lǐng)兩斗?這如何解釋?”
林晚煙不急不躁:“三娘領(lǐng)的是‘教帶票’,她一人帶了五個婦工入社,按《豐田細則》得額外一份提點工糧。”
主事眸光一動:“《細則》?”
“是。”林晚煙當(dāng)即取出一沓用舊麻紙寫成的“豐田細則二十條”。
沈硯之站在她身旁,輕聲補充:“該細則已上報,三日前由縣令初審?fù)ㄟ^,尚未入府檔,但有私印副本可佐證。”
主事面色不動,手卻頓了頓。
他望著面前這個女子——衣衫簡陋,神色卻泰然;身無功名,卻言語清明。
“你就是……‘瘋丫頭’?”
林晚煙笑:“若瘋能開倉,那我這瘋也值。”
空氣一時寂靜。
主事冷哼一聲,拂袖轉(zhuǎn)身:“本倉賬目可查,倉糧無缺,但——”
他目光掃過倉門上方的“魂碑”。
“立碑之舉,尚無官批;制票之事,尚未定例。”
“待我回報縣府之后,再定生死。”
他說罷,轉(zhuǎn)身離去,只留下一句:
“天子看糧不看魂,倉若有主,莫立廟。”
風(fēng)卷而去,林晚煙眼神微沉。
而她未看到的是,那名主事走到村口后,便立即喚來一名親隨,低聲吩咐:
“這女的……查她身后有沒有人。尤其是那書生——姓沈的。”
“還有,他們這倉制,哪來的‘神農(nóng)’兩個字?”
“給我去……查京里。”
曬谷場邊的魂碑前,人群仍未散盡。
夕陽緩緩壓低,山腳的金輝將碑身上的“魂”字拉出一道長影,落在村民的腳邊。有人駐足不愿離去,有人摸了摸碑下供著的粗陶碗,像在回望那段“缺米也不缺心”的歲月。
林晚煙站在碑旁,衣角被風(fēng)輕拂,她的目光越過村頭的青石巷,望向遠方云霞翻涌的山巒。
“這碑不是祭祖,也不是敬神。”她開口,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篤定。
“是我們自立的魂,立在田邊,立在倉前,誰也別想抹去。”
一旁的張鐵牛眼圈發(fā)紅,他把帽子往下一壓,粗聲粗氣道:“晚煙說得對。咱們自己掙的倉、修的渠,憑啥讓他們一句話就撤了?當(dāng)咱們白干?”
“我們不是泥巴糊的。”鄭三娘揪著圍裙邊,拍了拍腰,“魂不在廟堂里,是在我們一手一腳種下的田里、倉里。”
沈硯之目光落在魂碑后方,那片被初霜輕覆的早稻田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們?nèi)粝胧剡@片田,就必須守住‘魂’的定義。”他說,“不是一塊碑,不是一句口號,而是信。”
“信什么?”有人問。
“信這片地有未來,信每一粒糧都能吃上飯桌,而不是填進稅冊;信咱們守得住倉口,也守得住骨頭。”
林晚煙轉(zhuǎn)頭看他,忽然笑起來,眼神里閃著點光。
“沈硯之,你要是講這些話早點講,我當(dāng)初就給你多分兩個飯團了。”
沈硯之斜睨她一眼:“你那飯團,油還是少。”
“……嘖,你非得在這時候挑嘴?”
“民以食為天,食不過關(guān),何以守田。”
眾人一聽,又是一陣哄笑。
氣氛雖輕松了些,可每個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驗還沒開始。
**
夜里,神農(nóng)倉會議室燈火通明。
臨時搭建的柴房如今被徹底改造成簡易“倉議堂”,以魂碑為據(jù),設(shè)立“倉主一席、民主四席、執(zhí)事二席”,林晚煙提出“百人制”管理思路,計劃用輪值方式選出十位“豐田守信人”,代表村民執(zhí)行倉糧調(diào)配、倉票印制與水渠執(zhí)紀工作。
“十個名額,我們不能光按誰喊得響來定。”林晚煙在黑板上寫下一排字,“要選能干事的、有腦子的、守得住規(guī)矩的。”
“我推薦老袁頭!”有人在底下喊。
“他腿腳不好……”
“可他記賬記得準!去年糧交公冊他一個人對出了十戶錯賬!”
“鄭三娘呢?她刀子嘴豆腐心,那會兒為守倉跟官兵吵了三天三夜。”
“可她罵人太狠了,能不能柔和點……”
“我們都推一個,再大家選出來——”
會議堂一時間吵得熱火朝天,像極了春日里趕集前一夜的菜攤討價。
沈硯之坐在一旁的竹凳上,靜靜聽著。
直到林晚煙看向他,才懶洋洋開口:
“你不說點什么?你可是咱們‘民規(guī)十條’起草人。”
“我沒資格選人。”
“為何?”
“……我識字多,怕你們說我心機重。”
“……”
眾人一頓,忽地哄堂大笑。
“硯之兄,竟也有今日?”
“活該你飯團加鹽。”
“今晚我給他加豆干!”
氣氛在一片調(diào)侃中慢慢穩(wěn)定下來。
一炷香后,十位初步推選人名單出爐,男女老少、三崗五工皆有,各執(zhí)一角、互不干涉。
夜已深,林晚煙卻不肯離去。
她一個人坐在魂碑后的小石臺上,膝上放著一張尚未完成的地圖草稿——那是她今天新補充的“水糧共調(diào)線”,將上游水道引入新田區(qū),再結(jié)合余倉分層模型,構(gòu)建一個“豐田制”后續(xù)框架。
“倉可守,水能引,但人心難測。”她低聲喃喃。
身后傳來腳步聲。
沈硯之靠著魂碑站住,手中拿著一封未拆的密信,沉默許久才開口:
“……有人今晚闖進村外草廟,偷走了咱們的倉票刻模。”
林晚煙猛地抬頭。
“誰干的?”
“衣著像是錦衣衛(wèi)的人,但手法太粗,不像是內(nèi)廷密探。”他頓了頓,補充道,“也許是想栽贓。”
“官的人?”
“或者……想借官的名做事。”
林晚煙握緊拳。
她不是沒想過神農(nóng)村的豐田制度早晚會引起朝堂注意,尤其是魂碑一立、倉票成型,已經(jīng)不僅僅是村規(guī)了,而是一種制度嘗試。
但她沒想到,他們來得這么快,這么直接。
“不能讓人知道我們倉票印模丟了。”
“我知道。”
“你能補?”
沈硯之點頭:“得三日。”
“我給你兩日。”
她站起身,眼神堅定。
“明天開始,我們要布防,借著選守信人的機會,把全村三十六個田組分三路巡守。”
“你不怕激起恐慌?”
“怕,但更怕明天有人來逼我們交倉,說我們偷印錢票。”她低聲,“沈硯之,你不是說過嗎?‘信’不只是在碑上,是人心里。”
“現(xiàn)在,要靠人守了。”
沈硯之望著她的眼睛,片刻后低聲道:
“我來寫那三十六人值守表。”
林晚煙點頭:“我明日出村,去找謝二郎。”
“……他?”
“他是我們唯一一個能接上外鎮(zhèn)渠道的人。我們得知道,是不是有人已經(jīng)把我們的‘豐田制’,送上京了。”
**
與此同時。
數(shù)十里之外,南陵鎮(zhèn)東,萬載書院密閣中,一封密信被封進火漆紅囊。
一名青衫少年冷靜地蓋下印戳。
旁邊,一位中年男子看向他,眉目深沉:
“沈家那位少爺,是不是……又動了?”
少年沒有回頭,只道:
“林晚煙已經(jīng)立魂碑了。”
“哦?”
“神農(nóng)制度,進了下一步。”
中年人頓了頓,低笑一聲:
“果然是……魂不死,火不熄。”
“只不過——這火若是燒進廟堂,你我……可還擋得住?”
少年靜默許久,輕輕一嘆。
“怕?lián)醪蛔。驳迷囈辉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