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入堂試鋒,神農京行(一)
- 首輔,夫人喊你插秧了
- 涼楓陌夏
- 4106字
- 2025-06-28 07:15:00
山風翻卷而下,吹得倉契堂前的布旗獵獵作響。
晨光剛破,神農村口便站滿了人,婦工社的姑娘們端著剛縫好的布袋,小豆包和喜子在人群中踮著腳往前看,鄭三娘一身新布衣,抱著賬冊站在最前排,連李鐵匠也難得地剃了胡茬,衣襟一板一眼。
林晚煙站在隊前,頭發束得整整齊齊,肩上披著親手染過的石青麻布短披風,衣角一角繡著“倉”字。她背著包,手里提著“田魂冊”,腳下踩著的,是這個村從前的“死地”。
如今,萬物將起。
“晚煙。”鄭三娘走上前,將手中一只小麻布包遞給她,“上京路遠,這是你娘以前留下的干糧袋,里頭塞了兩樣咱們婦工社新制的‘咸糕干’和‘醬心糯塊’,能頂餓。”
“鄭嬸……”林晚煙接過袋子,鼻頭一酸,扯著笑,“我去又不是打仗,怎么送得跟辭老別親似的?”
“你這次,是要帶著‘倉魂制’進縣進府的!”鄭三娘捏了捏她的手臂,語氣突然嚴肅起來,“你帶的不只是咱桃源村,是三縣這幾百條命的口糧。”
“我知道。”林晚煙低頭看向田魂冊,語氣輕卻堅定,“我一定把話說清,把賬說明,讓他們知道,百姓的田,不是笑話。”
身后,倉契堂的紅漆大門“吱呀”一聲開了。
沈硯之穿一身月白長衫,自門內而出。他神色如常,步履穩重,手中執著一卷郡吏手令,行至林晚煙身側:“郡衙差車已在村東腳,刻后即發。”
他抬眼看向圍觀眾人,輕聲道:“村事暫由社契暫代輪議,每日交由倉契堂副使記檔,一旦有異動,傳書三封直遞郡署。”
“好咧!”人群中有人大聲應下。
“沈先生放心,我們替晚煙守好家。”
“倉契在,咱神農就不怕!”
林晚煙朝眾人行了一禮,轉身跨步,走入村道。
風自村頭吹來,將田地上那面“豐田制”旗幟揚得高高的。她肩上的包隨著步伐一顛一顛,卻穩得很,像極了她心里的一個信念——
不是去求,而是去講。
不是去獻,而是去爭。
這一次,她要把這倉魂制度,擺在堂上。
離村的馬車由郡府官差親送,一行四人,林晚煙、沈硯之、小豆包與“倉契副使”程老丁一同隨行。
馬車過林嶺、穿溪渡,正行至第二程驛站處,天色才破正午。
車內,林晚煙正拿著“倉魂六問”的副本逐字校對,唇角抿緊,神情一派嚴肅。
“你再抄一遍做什么?”沈硯之一手托腮,靠在車窗邊微閉雙目,“不都是你背得倒的。”
“上堂講字不能含糊。”林晚煙沒抬頭,“倉魂六問本是你寫的,我怕他們讀不懂,提前潤色成口白文稿。”
她指著其中一條:“比如這個——‘田與民之屬契,民受田之權而償之責’。這話你寫得好,書香氣重,但要是讓村里大娘聽,十有八九打瞌睡。”
“我不反對你潤色。”沈硯之淡聲,“只是你確實不必像上刑場。”
林晚煙合上紙,輕笑:“你放心,我還沒怕過什么縣堂郡堂,怕的是——沒人聽得懂。”
“所以要讓他們聽懂。”
沈硯之轉過頭,眼中帶了點光,“布票布制若真要活,不靠你能說,而要靠他們愿信。信,不是嘴上聽你說得響,而是能從你飯碗里吃出點盼頭來。”
林晚煙點頭,低聲重復:“從飯碗里吃出盼頭。”
“——這才是制度之魂。”沈硯之道。
入郡第一晚,四人被安置在東郡郊外驛館。
天黑前,小豆包躥進外院被貓抓了一爪子,捂著手哇哇叫地跑回來,程老丁從廚房找了些草藥給他敷上,嘴里念叨著:“你這孩子走哪兒都作妖……”
“不是我!”小豆包急得跺腳,“是它先蹲我飯團的!”
屋內眾人笑作一團。
林晚煙坐在屋外石階上,一邊聽笑聲一邊翻看田魂冊。
夜色深了些,她忽聽沈硯之低聲道:“你發現沒?今日隨隊的郡吏中,有人戴了‘安南紋章’。”
林晚煙一頓:“那是什么?”
“是南邊舊貴族的殘余徽標。”沈硯之聲音不高,目光卻沉得很,“能出現在郡衙的人身上……說明朝中可能已有不同聲音。”
“是反對我們制的人?”
“未必明確反對。”沈硯之看向遠方,“但至少,是在觀察。”
“那更要我們說得清,做得穩。”林晚煙攏了攏披風,嗓音很輕,卻不含一絲懼意。
她知道,有人要盯著他們進堂,她也要讓那“堂”聽得見村田的聲音。
這不是一個人的事,是一群人的命,是一套可傳的制,是一條能走的路。
這天夜里,她把“倉魂六問”的草案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紙頁邊角都起了毛。
沈硯之沒有勸,只在她臨睡前,將一方精致的木質書印遞了過來。
“這是?”
“你進堂,要用自己的印。”
“我還沒官籍。”
“那便先有個‘倉魂之主’的名頭。”
林晚煙望著那枚木印,沉默半晌,忽然輕笑:“你可真會哄人。”
沈硯之轉身,語氣淡淡:“我只是不想讓你,把你寫的東西交到他們手里時,用別人的名字。”
—
第二日,郡議設在郡中書堂。堂前立旗三面,案前鋪席十二排,中央案上空置,待神農代表入座。
林晚煙提印走入書堂時,廳上已坐了十余名郡署主事,個個身著郡袍,眼神各異。
她神情鎮定,步伐不疾不徐,最后站在中央簾下。
“你便是林晚煙?”一位穿紫邊袍的官員開口,語氣里帶著明顯的試探。
“是。”林晚煙抬頭,聲音不高卻清晰,“倉契主簽,倉魂布制,皆為我手中所立。”
“你一村之婦,怎敢設制?”
“我不敢設制,只敢問一句:田若不歸于用,倉若不歸于人,那糧歸何處?”
大廳一時安靜。
林晚煙朝前踏了一步,將手中的“倉魂六問”攤在案前。
她低聲開口:
“今日我不來獻法,我是來請問。”
“田契可依?”
“布票可兌?”
“民倉可記?”
“地權可議?”
“賬契可查?”
“法外有魂,魂歸何處?”
她一字一句,不快不慢,像雨落田埂,緩緩入土。
廳上一位老吏咳了一聲,冷笑道:“你這說話,倒比書生還有章法。”
“多謝。”林晚煙揚唇,“我也讀過些章法。”
人群輕哂。
唯獨沈硯之,靜靜坐在席后,用袖掩了半邊面龐,手中卻緩緩握緊。
——林晚煙第一次站上官堂,她沒有講“理”,沒有先講“利”,她講的是“魂”。
一個敢于講“魂”的農女,才是真正敢于抗衡“法”的人。
而這一場“試鋒”,才剛剛開始。
廳中一片寂靜。
直到那名著郡衙官袍、唇髭利索的中年吏員清咳一聲,才打破凝滯。
“林晚煙,”他瞇起眼,聲音沉穩,“你方才所言‘布票對契、契歸信責’,聽著倒有幾分章法,但你可曾想過,若旁村仿此而行,稍有貪人借此斂利,如何制止?再若你村布票流出本地,一票幾兌,糧與工可控否?”
這話一出,廳中幾位郡吏互視了一眼,明顯都在等她答不上來。
沈硯之坐在廳邊靠外的位置,手中執著一冊隨筆,眉眼不動,唯獨指節處輕扣三下,似在為林晚煙默數答話時限。
林晚煙卻不緊不慢,將桌上一塊老竹雕牌往前一推。
那是神農村方才送來的“倉魂冊”樣本,厚不過一指,卻標著編號、契主、布票流向、兌工情況,以及“信義星”等第。
“各位老爺,”她笑道,“我們倉制講契、也講信。你說一票幾兌,那就得看這布票是誰發的,誰簽的,兌的工是誰干的。”
她手指翻頁,指著其中一張記錄:“這是北陽村李家,投契三分,得布票兩張,一兌春耕土工,一兌秋收分糧。若他私下轉售,布票未在‘倉魂冊’內匹配,就無法回倉兌米,誰買了也只能拿回家貼墻。”
“你說票會亂流?我們用紙,卻也識紙。我們票上有水線、有簽繩、有票主印手印,還刻了油灰押簽,票票入冊對人。若有人能仿出一模一樣的‘神農布票’,那他不如直接進京刻錢。”
堂中傳來一陣輕笑聲,卻被吏員一拍驚木壓了下去。
“巧嘴。”他冷哼一聲,卻也沒再言語。
林晚煙卻乘勢又道:“我們神農不怕人學,怕的是學得不全。”
“怕只取表皮票契制度,卻不講倉內田工以信立身,不講誰拿了布票就得干工、誰兌了米就要上名,若不講這些,只拿布票去糊口斂利,那不是我們‘豐田制’,那是胡票、鬼契、賊倉。”
她目光掃向廳上諸人,語聲緩緩:“倉魂六問,不只問田、問人、問工,還得問天時,問地理,問鄉里共信。若脫離了這一整套,光想拿個布票出去‘仿制度’,只怕三季之后,荒的不只是田,還有心。”
這一番話說得又平又淡,卻在場中引起一絲波動。
沈硯之偏頭望她一眼,目光中似有一線暗光浮動。
正廳中,有郡署正判官員輕咳一聲,壓了壓手:
“此‘倉魂制’固然新異,然究竟未經堂規之審。此制若行廣泛,尚需三縣勘驗。”
他頓了頓,道:“本府意欲設‘倉魂三鎮試署’,三鎮各開一戶倉,一季之內逐項記錄布票流向、兌工工單、田畝分值與民間信評,再以結果進呈。”
“你神農村若應此三試,愿否?”
廳上人皆屏息。
林晚煙卻緩緩笑了。
“愿試。”她清聲道,“只請三件事為憑。”
“其一,此制仍以‘契主自治’為本,不得中途由官奪主名。”
“其二,倉契與布票之文印、物式、簽印,仍由神農刻制,三鎮不得私改。”
“其三,凡三季內有試者,若成則得以續三季再審,若敗則自撤倉歸民。”
她說著,拱手,“愿以此,試一‘豐田’,應一‘倉魂’。”
此言一出,大堂外傳來微微風動,廳中紙燈忽而搖曳了一下,像是山雨欲來。
而就在此時,角落坐著的一位身披灰袍、身形消瘦的老者忽而抬眼,目光透過一層薄影望向沈硯之。
沈硯之似有所覺,翻書的動作微頓。
那老者唇邊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手中筆鋒一轉,在文案紙角輕輕寫下一行字:
“筆法南堂,印文舊制。此子何來?”
紙頁被風一吹,拂至一側,落在另一名藍衫吏員手下。
而那吏員一眼看去,眉頭輕動,將紙壓入袖中,悄然起身離席。
林晚煙未察異動,她只注意到堂上主事官落筆判文,朱筆一鉤,公印落下——
“準神農制入‘豐田試法三鎮’,限三月,記入郡試案卷,照冊行事。”
她低頭一禮,身后眾人同拜。
至此,倉魂制,第一步正式入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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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郡堂那一刻,桃源村的眾人皆如釋重負。
鄭三娘在階上就忍不住長出一口氣:“我娘誒,方才我都聽不懂你說啥,只覺得你一句一句像把刀,往人心口上剜——”
“你那是沒讀書。”林晚煙回過身,笑容淺淡,“但你有良心,有正氣,管你讀不讀書,一聽就知道我們說的是真。”
“就你嘴甜。”鄭三娘掐她一下,忽然低聲問,“哎……那個……你真不打算讓官家管倉啊?”
林晚煙眨眨眼:“你說官家愿幫忙收布、記工、兌糧嗎?”
“……我不曉得。”鄭三娘撓頭。
“那要是有官家趁著我們忙,順手把契主名字換成他自己家的,你說村里老百姓會告他不?”
“那敢情不敢!”
“所以咯。”林晚煙伸了個懶腰,語氣松快卻字字清晰,“我不怕有人幫我種田,我怕有人趁我不看,把田變成他的。”
說罷,她一腳踢在臺階邊一塊小石頭上,石頭“咚”一聲滾落在朝陽中,帶起一小圈浮塵。
沈硯之走在她身后,看著那滾落的石子,指間卻攥緊了那頁被風吹落的紙條殘角。
那殘角上字跡微現,筆風極熟——他小時曾在王府書院學過半年,這正是南陵王府所用“回鉤藏鋒”的印文落筆法。
他低聲一笑,眉眼低垂:“麻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