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倉魂入冊”:三縣之爭初起
- 首輔,夫人喊你插秧了
- 涼楓陌夏
- 3662字
- 2025-06-27 07:15:00
東嶺山腳,三縣交界。
朝陽初升,露水尚未干透,桃源村頭那塊曬谷場早早圍了人——比往日更早、更密、更鬧騰。
“林娘子今天真不糊弄,搭了棚、立了牌,還分了攤子!”
“那‘倉魂六問’寫得黑漆漆一大片……唉我眼神不好,讀書人來給講講——”
“說你眼不好,你嘴還挺勤快。”鄭三娘端著一碗剛出鍋的咸豆花穿人縫擠進來,一邊朝灶邊喊,“老李,再給我來點油潑辣子,今天我要坐頭一排聽學問!”
曬谷場正中,一張被苫布鋪平的木臺搭起,臺上竹牌掛著六句問書,白底黑字:
一問田為何物?
二問倉為何建?
三問契為何用?
四問票何以通?
五問權可分否?
六問魂何以續(xù)?
林晚煙站在臺前,身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腰間系了只草繩布囊,整個人清爽干練。
她站姿不高,但說話一出口,聲音卻落地鏗鏘。
“今日不是我一個人來講——是我問,你們答。”
“你們說,田為何物?”
場下有人嚷:“種莊稼的地方!”
“錯。”
“活命的地兒!”
“還差點。”
“賣命的地兒!”
林晚煙笑了。
“田,是人命的根。”她拍了拍腳下,“沒根,沒糧;沒糧,沒命。”
“可一塊田,憑什么是你的?”
臺下頓了頓,忽然有個細弱聲音說:“因為我種了。”
“好。”林晚煙朝聲音看去,是個穿著洗舊藍布衫的少年,村東王木匠家那個小崽子,前日才加入試種組。
“你種了,你勞了,你簽了契,那這地,才在你賬上留名。”她高聲道,“所以我們立倉,為的是記這份勞,為的是管這份命。”
“那你說說——我們村的‘豐田制’,是怎么保這命的?”
這話一出,底下吵了:
“布票不就換糧的票子嘛?”
“那倉契呢?”
“是簽名的紙!”
“那簽名的紙有啥用?我當年買雞還講價——我不講你還說我賴賬呢!”
林晚煙沒急,反而點頭。
“對,你說得沒錯。所以倉契在前,布票在后。倉契寫明誰出了地、誰出工、誰出糞,布票才有賬好兌。若連倉契都沒有,你那布票,和路邊娃娃畫畫有啥區(qū)別?”
底下一陣附和,許多人恍然。
而在曬谷場東邊的老楊榆樹下,站著兩位不引人注意的人。
一人身著灰青短褂,腰背挺直,眼角帶笑,手中握著一卷細紙,正是從鎮(zhèn)署而來、奉令觀察的外吏——賀臨風。
另一人,則是他帶來的記錄書吏,神色謹慎,不發(fā)一語。
賀臨風瞇著眼看著場中那女子,嘴角揚起:“這林娘子口齒清亮,不似村婦。”
書吏答:“她確實查無籍貫,入村三月,起事甚快。”
賀臨風忽而轉頭:“她旁邊那個講解‘契冊’的讀書人,你查了嗎?”
書吏頓了頓:“此人名為沈硯之,鄰縣逃荒所留,曾在村內擔任私塾抄書……字跡與京中某幾案存書略有重合跡象,但尚未證實。”
賀臨風慢慢攏了攏袖口,輕聲笑了。
“抄書人?那手字抄得可真細膩。”
場中臺上——
沈硯之此時站在講臺右側,正執(zhí)一卷新抄“倉冊”,一頁頁展示給前排村民。
“每張契后都配有地標繪圖,采‘仿官印紋’,雙鈐之后方可為證。”他聲音淡淡,不疾不徐,卻令場內眾人全神貫注。
他身后的板架上,清晰掛著三類樣本:
一為“地契樣章”,二為“兌糧登記”,三為“工數對照法”。
“我們不是亂開制。”沈硯之掃視眾人,“我們要做的,是讓地有字,字有章,章有據。”
這話落地,后排有人小聲嘀咕:
“聽得都冒冷汗了……怎么感覺這比縣衙還嚴?”
“是啊,他們那‘豐田倉’,怕是比官契還難打馬虎眼——”
“難怪鎮(zhèn)上都有人坐不住了……”
說話的是鄰村送柴的老廖,他昨晚在鎮(zhèn)上歇腳,聽見茶鋪里頭有人暗講,說“桃源村立契動倉之事,或將擾亂縣策”。
“擾亂”兩個字一出,不少人心頭微動。
林晚煙卻在這時笑了:“你們怕了?”
“怕什么?怕我們種田的有賬冊?”
“怕我們拿著自己干的糧,敢喊一聲:這是我掙的!”
她走下臺,舉起手中一頁倉契:
“這是鄭三娘的布票兌契,憑著她那三十日夜織布工數,現在村里每人都有換季短衫穿,你們誰不服?”
鄭三娘坐在第一排,一聽自個名字,被嚇得咳了一口湯:“我哪有那么大本事!”
“你有!”林晚煙笑,“你敢簽名,你敢應工,你敢拿票進兌,你就是這倉契里第一個寫上工數的娘兒們。”
“我說得對不對?”
場下一片“對”的回應。
而遠處那棵老榆樹下,賀臨風望著那倉契,一雙眼沉靜如水。
“她這是要起個‘倉民制’來。”
書吏面色微變:“賀大人,要不要先請示……”
“不急。”賀臨風淡淡一笑,“你沒發(fā)現嗎——她不是只想要倉,她要人心。”
風越發(fā)緊了。
臺上“倉魂六問”已講完,林晚煙拍拍手掌。
“今夜起,咱們倉里開新卷,凡是參與布票兌契者,一律入冊,不分工種,不分戶籍。”
“但若有人只想拿票、不愿記工、不愿對契……”
她語氣一頓:“那對不住,咱倉門,不開。”
話音落地,眾人或點頭或低聲議論,一時間,場內百感交集。
**
而就在眾人散去之時,老村道上,一陣急促馬蹄聲由遠及近。
李鐵匠從后門跑來,大汗淋漓:“晚煙,不好了——有人夜里偷看倉契賬冊,狗子咬了他一口,那人跑了!”
“跑了?”林晚煙一怔。
“跑得不遠,掉了一塊印文包角布。”
沈硯之接過那包布,一眼看清——
那角落,是官紋余字。
但非本縣所用。
他眸光一沉,緩緩捻起布角,對林晚煙低聲道:
“這不是鎮(zhèn)上的人。”
林晚煙心中一緊。
三縣之爭的風——來了。
老榆樹的葉子在風中瑟瑟作響,落葉打著旋,在賀臨風腳邊轉了幾圈,才緩緩落下。
沈硯之垂眸,將那塊繡有“云徽”二字的包角布平展壓在膝上。布面紋樣繁復,針腳規(guī)整,一眼便知出自官署非民坊;而“云徽”——不是鎮(zhèn)屬,不是本縣,乃是三縣之南、徽川所設之官府專印。
“徽川派人來了?”林晚煙半瞇起眼。
“來了,而且怕不止一個。”沈硯之低聲。
“也就是說……三縣中,那邊忍不住了。”她指尖輕叩桌面,腦海中迅速排演起這一局棋。
桃源村,地處三縣交界,本屬東嶺轄地,半年前廢田之地因“豐田制”重啟倉契、村票兩制,引來鄰縣哄動。
徽川、云隴、本郡各自有主事者,其政務、地權、賦制互不歸一,平日互有牽扯,但“豐田制”首次將“民自控地、自立契、自核布票”三制并行,這等“類自治”之舉,足以讓任何一個縣主心驚。
沈硯之看著她:“這一步走出去,你準備好了嗎?”
林晚煙垂眸,眼神清亮。
“倉里已開,契已立,人心已穩(wěn),只有一步。”
“哪一步?”
“——拿下三縣爭議的‘共議田’。”
**
村東舊祠堂,夜燈通明。
林晚煙召集了“豐田制”九人議小組——鄭三娘、李鐵匠、苗頭子、喜子爹、王木匠、大柱嫂、小喜子、還有新近加入的賬冊少年小福,以及始終擔任“記錄人”的沈硯之。
桌上鋪著大幅村境地圖,中間圈了一塊特別的“灰色地帶”。
“這塊地,叫‘南溪坪’。”林晚煙用炭筆畫圈。
“位置夾在我們桃源與徽川村之間,一直沒人種、也沒人敢種,三縣都說歸自己,可誰也沒來修渠整田。”
“而如今——它成了官府口中的‘空置共議地’。”
“我們現在動起來,等于公然宣告:這塊地,我們豐田要種。”
眾人聽得頭皮發(fā)麻。
鄭三娘第一個抖嗦:“晚煙……你瘋了?那邊一動,徽川肯定派人來阻,我們沒文契、沒公印,到時候連咱豐田倉都要被扣‘擾政’的罪名!”
林晚煙卻笑:“所以我要你們今晚簽下一份‘田愿書’。”
“我們不以公契爭地,而是——以民愿請地。”
李鐵匠茫然:“啥意思?”
“我們不上官府爭斗,不發(fā)公函,而是用咱村三百人之‘愿田表’,附上人手一份的‘勞票映印’——明言:我們是自愿開墾、無主地上自救試耕。”
“這地不是官劃的,是荒了的。我們不是爭,是求活。”
“那官府還會來打壓我們嗎?”小喜子眼巴巴地問。
沈硯之冷笑:“會,怎不會?但那一紙‘田愿書’,一旦送上朝郡,便成為了‘自下而上的倉議提案’。”
“再敢鎮(zhèn)壓,便有違天理。”
這時,一直沉默的苗頭子抬頭道:“那……咱也得有人去郡上送吧?”
林晚煙:“我送。”
沈硯之眉心一皺:“你去?不可。”
“為何?”
“你一人初開此制、立倉樹票,多少眼睛盯著你。你若中道被扣,這倉制……”
“我不怕。”林晚煙目光堅定,“怕就不會做。”
“再說,我還留了一手。”她攤開另一頁紙。
“這封,是我托人寫好的‘倉魂述要文’,一式三份,郡一、鎮(zhèn)一、本縣一。真出了事,不管落誰手,總有人接力。”
鄭三娘望著她,終于忍不住紅了眼:“你這閨女,才二十出頭,怎就……敢拿命往上杠?”
林晚煙輕輕拍拍她的手,笑道:
“不是杠,是送命。”
“我信一件事——人命值錢。”
**
次日清晨。
林晚煙身著青衣,背后背著“田愿書”卷筒,身側站著一人。
“你當真要送我出村?”她挑眉看向沈硯之。
他淡淡道:“誰知你會不會一腳踏進徽川大牢。”
“你還挺幽默。”
“幽默的路上,不送不放心。”
她笑笑,忽而側頭問:“沈硯之,你是不是也……信我?”
他停下腳步:“不信你,我為何抄契?為何教課?為何助你建倉?”
林晚煙一愣,隨即又笑:“我以為你是圖我飯團。”
“那只是開頭。”
他語氣平靜,眼底卻似藏了兩寸春水。
風吹起他衣角,柳葉卷在他們之間,吹出一段緘默無言。
**
與此同時,徽川方向,云徽鎮(zhèn)中。
賀臨風坐在驛館之內,面前攤著的,正是夜里撿來的那封“田愿書”副卷。
“他們真敢動‘南溪坪’。”他緩緩開口。
對面一位年長官員眉頭緊皺:“若成,徽川自此難服,豐田倉再往南擴,便是——廟堂失控。”
“所以,”賀臨風唇角一挑,“你們決定了?”
那官員道:“朝郡已派人秘密南調。”
“何人?”
“錦衣司——親查此‘豐田制’,真?zhèn)危欠裼泻髮m干政之嫌。”
賀臨風眼微瞇,低聲吐出一句:
“朝堂的風,終于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