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露臺……”

那是之前從派對場地出來時見過的人。

他原以為那個在露臺上露出無聊表情的女子是位電影演員。近距離看她的外貌，反而更讓人覺得不真實。

“您好，我是奧古斯丁·埃羅尼莫·德·伊圖爾維德。”

雖然覺得自己的名字對方想必早已知曉，但考慮到這個時代的社交禮儀，埃羅尼莫還是鄭重地做了自我介紹。

“您好，我是塞西莉亞·埃斯卡蘭。”

她神情有些冷淡，仿佛對出現在這個場合心懷不滿。

“真有意思。”

雖說可能顯得自夸，但埃羅尼莫自認是當下墨西哥帝國公認的“最佳新郎人選”——這點在派對現場就能切實感受到。

“您看起來不太高興？如果是這樣，或許我們可以期待下一次……”

“沒有不高興。”

她否認了不滿，態度卻并不積極。不知是她本就寡言，還是對埃羅尼莫有抵觸，但至少她認真回應了，對話總算能繼續下去。

“塞西莉亞小姐，能否請問您的興趣愛好？”

“……我喜歡讀書。準確來說，曾經喜歡讀書。”

“曾經？也就是說現在不了？”

在現代社交場合中，這種態度幾乎等同于下逐客令，但此刻兩人所處的場合，本就是家族間已談妥、不得不與未來結婚對象見面的場合。

埃羅尼莫本以為自己已不抱期待，心底卻仍存一絲悸動。

“出身共和派家族，過去竟以讀書為樂？”

他再次自然地將話題引向對方家族——尤卡坦半島的大地主，以及在那里勞作的佃農和原住民。

“有位小姐曾說‘清理掉那些臟東西后，農場的美觀度提升了’，還為此表示感謝呢。”

“……怎么能說出這種話？”

方才還算平和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眼神也如語氣般冰涼。

“……所謂‘臟東西’，他們也是人。”

她目光銳利地盯著埃羅尼莫，語氣冰冷，卻讓他感到一陣戰栗般的興奮。

“……我只是轉述在派對上聽到的話。究竟是哪部分讓您如此反感？”

期待感逐漸膨脹。

“把這種玩笑話講給我聽，不就說明您也抱有同樣的想法嗎？用這種態度對待他們，您早晚會后悔的。”

她語氣中帶著警告，情緒似乎愈發激動。

“他們也是人”——這可不是墨西哥帝國地主階層會說的話。他竟為了聽到這種話，浪費了好幾個小時？

“聽說您家族是從共和派轉投過來的？”

“后悔？為什么要后悔？”

“……他們也是人，忍耐是有極限的。尤其是您發明的機器，正在把他們逼上絕路——這正是我不想來這里的原因。”

這話從何說起？

“我的機器逼上絕路，具體是指什么？”

“果然……您發明的機械收割機，正在讓農民的生活更加艱難，您不知道嗎？”

“農場裁員后，我們為農民提供了充足的就業崗位。怎么就‘更加艱難’了？”

“那是墨西哥中部和北部的情況！您以為南部的人能輕易跨越這么遠的距離嗎？地主們會一邊說著‘路上小心’，一邊施舍糧食嗎？他們到底怎么過來的？”

仿佛被人從背后猛擊一棍，埃羅尼莫猛然一震。

墨西哥中部的人可以去附近的城市，如拉斯特魯恰斯、莫雷利亞、墨西哥城；北部的人知道加利福尼亞和得克薩斯有土地分配，會往那邊去。但南部的農民呢？那里的城市和就業機會雖在增加，卻遠不足以吸納全部勞動力。他們只能長途跋涉到中部，而墨西哥中部是高聳的高原，甚至需要翻山越嶺，絕非易事。遷徙的佃農們連準備充足糧食的余裕都沒有，尤卡坦半島邊緣和中美洲的人更是連出發的勇氣都沒有。

“必須修改鐵路計劃。”

原本他打算先修建韋拉克魯斯和墨西哥高原等收益高的路段，再推進加利福尼亞和得克薩斯方向，最后處理尤卡坦半島和中美洲地區——因為這樣收益最高。資金并不短缺，既有地方地主承諾的鐵路建設費，也有出售股權的資金，只是因人力不足，才優先選擇收益高的區域。

農業效率化讓農民離開農場的計劃確實成效顯著，因此他忽略了細節。計劃稍有進展，他就忙于構思下一個計劃，再下一個計劃。

不可否認，憑借王室權力、雄厚財力和現代知識推動的工業化與國土開發，正讓墨西哥帝國走向強盛。但此刻，無論是原住民問題，還是眼前這件事，都讓他意識到個人能力的局限正逐漸顯現。

“看來需要建立系統的機制了。”

既然他的介入已讓歷史發生越來越大的變化，就不可能預測并應對所有事件——即便天才也無法做到。

“……您表情好嚴肅。”

“啊，抱歉，剛剛走神了。”

不知獨自沉思了幾分鐘，恐怕超過五分鐘了。交談中突然沉默這么久，顯然是失禮的。

“沒關系，您能這樣認真思考，我反而覺得欣慰。”

埃羅尼莫暫時放下思緒，繼續與她交談。

“剛才提起那件事，是因為我想知道小姐對農民的看法。我從不認為他們是‘臟東西’，反而覺得他們都是我應庇護的國民。”

“……看您獨自思考了五分鐘，我愿意相信。”

“不過，小姐的想法與其他人截然不同。似乎其他共和派的小姐們，沒有像您這樣想的。”

在這個時代，即便本人信仰共和主義，也很少有人會讓女兒甚至兒子去學習相關思想。

“……父親年輕時并非如今這般。他20多歲時曾熱衷于共和主義，還會讀書給我聽。書房里堆滿了從歐洲搜羅的書籍。但祖父去世、父親繼承農場后，他就逐漸變了。”

她似乎對埃羅尼莫放下了戒備，開始講述自己的家族。

她父親在獨立后不久加入共和派，當時共和主義尚有影響力。但隨著王室勢力增強，共和派掌權希望渺茫，他便漸漸改變了立場，徹底拋棄了共和主義。他禁止女兒讀書，開始為她尋找“能賣上最高價”的婆家。在父親的壓力下，她不得不踏入社交界。

“所以那時你才會一臉無聊的在露臺上啊。”

“……是的。”

“嗯，既然最終還是要把你送進皇家聯姻，算是成功了吧？不過英愛大概已經有所察覺，但我不打算就這樣放過那些只會坐吃山空的地主。你覺得可以嗎？”

“沒關系。不，這樣很好！”

此后，兩人展開了融洽的對話。

交談中得知，對方雖持有共和主義思想，卻并非抱有殺光王室之類的極端想法，而是對極少數地主剝削絕大多數人的墨西哥帝國現狀持批判態度。這與埃羅尼莫的想法一致，反而讓他感到欣慰。

母親是預料到這種情況才選中對方的嗎？可能性應該不高，她大概只是挑中了尤卡坦半島上影響力大的富豪家族。

“當時要是讓她隨便挑，說不定就不是這家了。是因為我要求給一年時間才變成這樣的嗎？”

或許只能當作命運了。

不過剛認識就談命運，總有些讓人難以信服。

埃羅尼莫隨即向母親表明了結婚的意愿。王室婚禮僅籌備期就需數月，他便利用這段時間參與了莫雷利亞的水壩工程收尾工作。

1832年冬，墨西哥帝國首座現代化水壩——科因西奧水壩竣工。這座蓄水量七千萬立方米的中型水壩，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建成。

兩年間發生了許多事：有原住民叛亂，莫雷利亞建起大規模多戶住宅群吸引了城市移民；鐵路不斷延伸，墨西哥城至韋拉克魯斯段已完工，按照埃羅尼莫的指示，正進一步向尤卡坦半島和中美洲地區拓展。他的企業及墨西哥帝國多家公司仍面臨嚴重人力短缺，但帝國行政人力已足夠供應。

“西班牙破產幫了大忙吧。”

本就搖搖欲墜的西班牙在戰爭中戰敗后背負巨額賠款，債權轉至英國，在強力催債下最終宣布破產。

“雖然沒直接接手債權。”

個人破產可受法律保護，但國家破產并無法律庇護。沒有哪個國家會因一句“還不起”就輕易放過債務國。

“于是開始被狠狠剝削了。”

即便在國際法存在的現代，弱國的破產宣言也常被無視，阿根廷便是例子——該國正式宣布破產后，美國對沖基金公司埃利奧特無視聲明，甚至在加納扣押了阿根廷海軍艦艇“ARA自由號”。

這個世界的英國也做了類似的事，連西班牙的商船都被掠奪殆盡，本就艱難的西班牙經濟徹底崩潰。這場混亂與苦難催生了自由主義者的崛起，甚至引發內戰，導致原本就大量涌入墨西哥的移民潮進一步爆發。

“西班牙移民數量幾乎相當于愛爾蘭、德國等所有國家移民的總和，真正的蝴蝶效應開始了。”

“辛苦了，安德烈斯先生……感覺我總在說這句話。”

“殿下也辛苦了。我也總說這話，說明我們確實做成了不少事呢。”

“沒錯。”

埃羅尼莫站在科因西奧水壩上俯瞰下方。這座為王室大農場所在的莫雷利亞供水的水壩，在陽光照耀下，蓄水池泛起粼粼波光，景色宜人。

“能建造這樣的水壩，我們國家是獨一份的，值得驕傲。”

“光是看著就很有成就感，殿下。”

當水流通過為調節水位設置的區域漫過水壩時，宛如瀑布般氣勢恢宏。漫步水壩附近，流水聲與鳥鳴交織，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這座水壩不僅用于防洪和農業供水，還兼具釣魚場的功能。

“趁機釣會兒魚再走吧？”

“好的。”

明天起又將忙碌起來——結婚是好事，但婚禮本身堪稱一項艱巨的勞動，之后還有其他國土開發計劃等著他。

“對了殿下，您不是說兩天后舉行婚禮嗎？”

“……能這樣悠閑的時間也不多了啊。”

要忙總歸要忙，偶爾停下來整頓一下也無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