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龐大地下空間的正中央，那座巍然聳立的機械高塔之巔——

指揮中樞內(nèi)。

總導演、總制作人，以及掌控著這宏偉計劃核心命脈的各部門負責人齊聚一堂。

他們面前，成百面散發(fā)著幽藍光芒的虛擬熒光屏幕懸浮于空，如冰冷眼睛，精準捕捉著下方每一座機械宮殿內(nèi)同步上演的“英雄史詩”。

屏幕上，130位演員的實時表演被分割、放大、解析。

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每一句飽含情感的臺詞，每一次精心設(shè)計的肢體動作——都在這些無處不在的屏幕審視下無所遁形，成為塔頂決策者們評估、調(diào)整、乃至重塑“英雄”的原始素材。

這座高塔，連同它所俯瞰的整個地下王國，正是人類黃金時代遺存的奇跡。

一個為抵御次星球級滅絕武器而生的終極防空洞。

在黃金時代落幕、黑暗紛爭平息后，它便沉眠于地底，成為耗能巨大、看似冗余的龐然巨物。

然而，當拂曉的第一縷微光刺破地平線，城邦執(zhí)政官康納便以最高權(quán)限，悍然啟動了這沉寂已久的設(shè)施。

龐大的能源如強心劑般灌注，瞬間激活了這頭蟄伏的鋼鐵巨獸。

原本用于環(huán)境調(diào)節(jié)和居住保障的核心高塔，其內(nèi)部指令被康納重新調(diào)整。

而那些遍布地下、本應(yīng)化作無數(shù)個避難小屋的空間也在新的指令下被重組，化作了如今這一百三十座為英雄制造量身定制的舞臺。

...

“梅林大人！梅林大人！這是我撰寫的意見書，里面包含了我對這偉大計劃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見解！”

一個穿著最高制式學者長袍的怪人幾乎是小跑著從下方的監(jiān)控臺沖上了中樞高臺。

這位半身被機械改造的怪人，用他那條結(jié)構(gòu)奇異的機械臂，毫不客氣地將正在梅林身側(cè)匯報各項事務(wù)安排及進展的康納擠到了一邊，力道之大，險些將執(zhí)政官擠出高臺的金屬欄桿。

“凱撒里昂大師，請注意分寸，我還在這里。”康納穩(wěn)住身形，出聲提醒。

他的語氣里并沒有多少被冒犯的怒意。

一方面，這位是城邦僅存的、能解讀些許高哥特語并精通機械學的大師；

另一方面，他也是康納準備在學者中心這個中立派系中扶持的代言人。

當然，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凱撒里昂大師的腦子確實有點問題——這并非貶損，而是字面意義上的陳述。

他對機械有著近乎狂熱的癡迷，甚至不惜動用學者中心自黃金人類時代遺留的不知對錯的殘存機械知識，對自己進行了驚世駭俗的改造，將一小半生物大腦替換成了冰冷的機械造物。

沒人確切知曉他是如何完成這驚人之舉的。

但無論是新貴族還是舊貴族，私下都認定他的精神狀態(tài)異于常人。

而對于精神不正常的人，人們的容忍度，總會莫名地高一些。

...

在梅林的擺手示意下。

得到默許的康納立刻將位置讓出，退至一側(cè)。

凱撒里昂迫不及待地將手中卷著的巨大羊皮紙往中央的控制臺桌面一放——

“啪！”

他絲毫不知收斂力度，改造過的機械臂如重錘般砸在那不知名材質(zhì)的桌面上。

一聲脆響，一小塊碎片應(yīng)聲崩飛，迅捷地射向籠罩著梅林的白色霧氣，瞬間被那翻涌的霧氣無聲吞噬。

原本嘈雜的指揮中樞，各部門負責人激烈的討論聲、書寫在紙張上的“沙沙”聲；

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那幾個能一心二用、一邊工作一邊偷偷瞄向高臺的學者，立刻像被凍住般猛地扭回頭。

死死盯住自己面前的屏幕或文件，拼盡全力裝出一副心無旁騖、埋頭苦干的模樣，生怕被那飛濺的碎片所引起的可能風暴牽連，最終化作一堆無意義的細沙。

‘該死的，是誰放這個瘋子進來的！’

他們心底幾乎同時爆發(fā)出無聲的咒罵。

而一手促成這位瘋子參與宏偉計劃的康納，身體瞬間繃緊如弓弦。

他反應(yīng)極快，立刻就要開口厲聲訓斥并宣布嚴厲處罰——

他必須將這十足的冒犯行為立刻壓下，絕不能讓它引起這位目前尚算溫和的永生者的不快。

“不必了，康納卿。”梅林再次擺手，“些許的小事而已，還談不上冒犯。”

“凱撒里昂大師是吧，”

白霧中的目光先是掃過凱撒里昂那副機械身軀，隨后落在他蒼老而亢奮的臉上——這位冒失的學者似乎還未意識到自己闖了什么禍。

“你，”

梅林開口，聲音依舊溫和。

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整個指揮中樞，“或者說，是在座的諸位，可能對我還不太了解。”

“我并非古籍中記載的那些星外來客般殘暴。”

“在大多數(shù)時候，我相當溫和，”話語中的溫度降了一分，“前提是……你能向我證明你的價值。”

依舊是那溫和的語調(diào)。

但此刻，再遲鈍的人也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蘊含的、冰冷刺骨的威脅。

...

而凱撒里昂大師，顯然還未遲鈍到極點。

他那一小半被機械改造、一大半被對機械狂熱追求所占據(jù)的腦袋里，那僅存不多的人類求生本能，此刻終于沖了出來，清晰地提醒著他：此刻高臺上端坐的，究竟是何等存在！

他那急于推銷意見達成目的的行為，已然構(gòu)成了對祂的冒犯。

冷汗瞬間浸濕了他未被改造的皮膚。

“梅、梅林大人，”凱撒里昂大師訕訕地扯動嘴角，試圖擠出一個笑容，蒼老的臉龐因此皺縮成一團，顯得既尷尬又惶恐，“我…我會證明自己的價值的！您請看……”

他的動作陡然變得小心翼翼，那只改造過的機械臂迅速調(diào)整出力道。

其中一根手指無聲變形、延伸，最終化作一根纖細的金屬教鞭。

他緊張地將教鞭尖指向鋪展在桌案上的羊皮紙卷首——

“不必了。”

梅林的聲音平靜地打斷了他。

白霧后的目光掠過那根僵在半空的金屬教鞭，隨即轉(zhuǎn)向整個指揮中樞。

溫和的語調(diào)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每一個還把自己生命當回事的人耳中：

“我會自己看的。”

“還有各位，”聲音微微揚起，“都請認真工作吧！”

“向我，也向康納卿，證明你們的價值！”

“為了城邦，為了人類的未來。”

...

巨石投入死水，瞬間在指揮中樞里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康納反應(yīng)最快，幾乎是尾音落下的剎那，他已挺直腰背，右拳猛地砸在左胸心臟位置——

城邦軍禮。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共鳴，聲音洪亮得如號角：

“為了城邦！為了人類的未來！！”

這聲吶喊點燃了引信。

高臺下，那些原本僵硬的、低伏的身影猛地一震。

恐懼被瞬間點燃，轉(zhuǎn)化為一種近乎狂熱的求生欲。

各部門負責人，無論內(nèi)心作何感想，此刻都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條件反射般地跟著吼起來：

“為了城邦！”

“為了人類的未來！”

聲音起初有些雜亂、參差，甚至帶著顫抖，但迅速在康納目光的掃視下匯聚、拔高，最終形成一股震耳欲聾的聲浪，在龐大的金屬穹頂下轟鳴回蕩。

凱撒里昂大師也混在聲浪中，他那蒼老的人類聲帶和機械發(fā)聲器同時運作，發(fā)出一種混合著嘶啞與金屬摩擦音的怪異呼喊，臉上的惶恐尚未完全褪去，卻已本能地融入了這集體的“求生儀式”。

聲浪漸息，留下一種近乎耳鳴的寂靜。

但這寂靜僅僅維持了一瞬。

康納放下行禮的手臂，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全場，無需任何言語，眼神已是最嚴厲的指令。

下一瞬；

整個指揮中樞被按下了最高功率的啟動鍵。

一直未曾停歇、已經(jīng)十分迅捷的“沙沙”書寫聲，又快上了些許。

各部門負責人如被注入了狂暴的興奮劑，額頭青筋暴起。

他們瞪圓了眼睛，死死盯著面前的屏幕，要將那上面流淌的影像生吞活剝，每一個毛孔都在拼命榨取著自己的潛能，去分析、去調(diào)整、去控制下方那一百三十座舞臺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

沒有人敢再分心去瞥一眼高臺。

剛才那場小小的風波和隨之而來的冰冷威脅，已將“證明價值”這四個字，深深印刻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唯有將自己燃燒殆盡般投入到這“英雄制造”的宏偉計劃中，才能稍稍平息那源自白霧深處的寒意。

一個奇異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工作效率目的并非那些年輕力壯的學者，而是幾位看似行將就木的老學者。

他們似乎更渴望得到什么。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燃燒自己去平息寒意的機會。

至少，高臺上的凱撒里昂沒有。

他那變形成金屬教鞭的機械臂依舊僵在半空。

他只能站在那里，像一尊銹蝕的雕像，等待著白霧對他命運的最終宣判。

冷汗，在他未被改造的半邊額角無聲滑落。

...

指揮中樞的喧囂和狂熱被白霧隔絕在外。

梅林的目光，已然從這片證明價值的人群中收回，落在了那張被凱撒里昂粗暴鋪開的巨大羊皮紙上。

白霧無聲地翻涌。

他在閱讀。

羊皮紙上并非文字，而是布滿了極其復(fù)雜、精密得令人目眩的幾何線條、能量流路徑圖和結(jié)構(gòu)分解圖，大量高哥特語的注釋，點綴其間，透著一股嚴謹?shù)膶I(yè)氣息。

得益于稱號賦予的智力加持，梅林瞬間理解了這張圖卷的核心——這遠非什么意見書，而是數(shù)個構(gòu)思獨特、旨在極大提升整個地下空間運作效率的機械發(fā)明藍圖。

縱使羊皮紙上的設(shè)想未必能完美復(fù)現(xiàn)，這位魯莽的大師已然充分證明了他在科技領(lǐng)域的非凡才能。

‘有價值。’

‘機械科研領(lǐng)域不可多得的人才。’

梅林迅速做出判斷。

心念微動，纏繞在凱撒里昂周身的無形冰冷觸覺，消散。

“需要多少資源，多少人手，”他看向凱撒里昂，“又需要多少時日能達到你最后所描述的效果？”

...

高臺上，凱撒里昂大師猛地一顫。

那幾乎要將他靈魂凍結(jié)的刺骨寒意，毫無征兆地……消散了。

前一瞬，他還感覺自己如同被無形的巨口銜住，死亡的腥氣近在鼻端。

令人窒息的冰冷壓力如潮水般疾速退去。

他那未被機械改造的半邊身軀，緊繃到近乎抽搐的肌肉瞬間松弛下來，冷汗浸透的內(nèi)襯帶來一絲遲到的冰涼。

緊接著，他便感知到了白霧之中投來的那道目光。

祂在注視他。

凱撒里昂大師立刻回應(yīng)，語速急促：

“需要城邦兩個自然日的能源儲備，以及我麾下哥白尼機械學派的全力協(xié)助。”

“在不干擾偉大計劃的前提下，施工需耗時兩個自然日。”

“若允許干擾偉大計劃……只需半個自然日！”

死亡的威脅一解除，他那顆機械改造過的頭顱中，對精密造物的狂熱追求便重新占據(jù)了絕對上風。

他頓了頓，帶著技術(shù)大師特有的、對復(fù)雜工程舉重若輕的口吻補充道：“工程量看似龐大，實則只是在這座終極防空洞的骨架上進行修繕——關(guān)鍵是找到那些廢棄的運輸網(wǎng)道節(jié)點。”

梅林的目光轉(zhuǎn)向一旁靜立的康納。

“他所要求的資源，”梅林問，“可會撼動城邦根基，或干擾我們的計劃？”

“分毫不會，吾王。”

了解完畢，梅林重新面向凱撒里昂。

“第一幕劇，即將開演。”

白霧隨著他的話語微微波動，“在不干擾偉大計劃的前提下，著手施工。”

他停頓了一瞬，無形的壓力仿佛再次凝聚，卻又化作另一種更具誘惑力的東西：

“你已證明了自身的價值。事成之后，告訴我，你想要什么？”

“學者身份的晉升？無盡的財富？煊赫的權(quán)勢？”

“抑或是，抵御時光的侵蝕，獲得更悠長的生命？”

“我，皆可賜予。”

恩威并施，此乃駕馭之道，放之四海而皆準。

正如之前，他不過是賜予幾位效率尚可，但快要行將就木的老學者一瓶【體力藥劑】。

讓他們感受到身體機能的短暫復(fù)蘇，產(chǎn)生“重返青春”的錯覺。

便足以令他們?yōu)榇隋e覺而燃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