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城邦，去成為英雄？”

約瑟夫心中疑惑，這句突兀的話語在腦海中盤旋。

然而，根本不容他細想或發問——那兩名將他半押解至此的榮耀衛兵，已然調轉馬頭，蹄聲在冰冷的石板上敲出急促的回響，迅速沒入了來時那條隱秘通道的陰影之中，將他孤零零地留在了這片巨大而詭異的光亮之下。

約瑟夫幾乎來不及環顧四周，就被一陣騷動攫住了視線。

一大群身著象征從事文化工作的標志性長袍的人，如發現了大把大把馬庫拉格金幣一樣，眼冒金光，瞬間鎖定了他，并以一種近乎小跑的迅捷速度朝他涌來。

“第130號演員已就位！”

人未至，嘹亮的通報聲已搶先一步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開來。

人群的核心，是一位頭發花白、氣質威嚴的老人。

他站在包圍圈中，指揮若定，聲音洪亮清晰，儼然一位身處戰場的指揮官，正對著他的“部隊”下達一連串精確指令：

“你們幾個，去牽住他的馬，按序號安置到臨時搭建的馬場區，動作要快！”

“你們，負責帶他去做信息登記，就按我們之前商定的問題清單來。基里曼大人提供的信息太簡略了，我需要深入了解這位演員，深入他的精神世界！這樣才能精準指導，讓他真正成為劇本里的那個人物！”

“登記完畢，立刻把信息整理成書面報告交給我。”

“然后——帶他去更衣室，換上服裝，把屬于他的那份臺詞本也給他，讓他立刻熟悉起來！”

“愿知識之神保佑，希望這位軍官大人識字……我可不想重蹈第129號舞臺的覆轍。”老人語速飛快，話語間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記住，我們的時間只有五個小時！一個小時后，我必須要在第130號舞臺上看到他！”

老人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眾人，提高聲調催促道：“都動起來，動起來，我們的進度已經落后了！”

最后，他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在巨大的空間里激起回響，帶著一種奇特的煽動力：

“想想基里曼大人的仁慈！再想想那份豐厚的報酬！”

“為了城邦，讓他去成為英雄。”

“再快點！再快點！”

約瑟夫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完整的疑問，就被這股由學者長袍組成的洪流裹挾住了。

這群平日里在學者中心顯得沉靜甚至有些刻板的文化工作者，或是出入于城邦大劇院和大大小小的貴族沙龍中以優雅和有風度著稱的話劇大師，此刻卻像一群發現了珍貴獵物的餓狼，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那是對金錢和地位的渴望。

當然，也有極少一部分是對自己能參與這種大事件的狂熱，真是死都值回票錢了。

“這邊！登記處在這邊！”一個年輕學者抓住約瑟夫的胳膊，力道不小。

另外兩人默契地堵在約瑟夫身側，形成一個小小的包圍圈，半推半搡地將他帶離了開闊的主空間。

他們的動作高效得近乎粗暴，目標明確：那塊分布于無數個用厚重帆布臨時圍起來的奇怪小房子的角落。

其中一個奇怪小房子。

這所謂的登記處簡陋得驚人。

幾塊粗糙的木板搭成桌案，上面堆滿了散亂的羊皮紙、墨水瓶和幾支羽毛筆。

一盞明亮的燈懸在頭頂，發出刺眼的白光，將狹小的空間照得纖毫畢現，也晃得約瑟夫有些睜不開眼。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墨水、帆布的霉味和一種緊張的汗味。

他被幾乎是按著肩膀，塞進一張吱呀作響的木椅里；

對面坐著兩個表情嚴肅、眼神銳利的學者，手里已經拿起了筆。

...

“姓名？”

“約瑟夫·伽古拉…”約瑟夫下意識地回答。

“等等等，這些都不用問，基里曼大人給的基礎信息里面都有，直接去問索里奧斯大師在下面寫的問題就好。”右邊的學者打斷了同伴準備從基礎問起的準備。

“識字？”

“識…”

“很好，省了我們很多麻煩。”右邊學者松了口氣，在紙上快速劃了一下。

接著，問題開始轉向更深的、讓約瑟夫感到不適的領域。

“描述一下你父親，奧古斯特·伽古拉。”左邊學者問。

約瑟夫放在膝蓋上的手猛地攥緊，原本舒緩許多的身體一下子就繃緊起來。

‘壞了，要命的來了。’

這是他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第一想法，他開始思考怎么回答。

“不用思考，請快一點。”

“他…”約瑟夫喉嚨發緊，像被砂紙磨過，“…是個沒落貴族。”

他頓了頓，擠出兩個詞：“固執，愚蠢。”

“具體行為？比如，砸基里曼大人窗戶那次？”學者緊追不舍。

羽毛筆懸停在羊皮紙上，蓄勢待發，準備按照索里奧斯大師的指令，去記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能挖掘角色內心的素材。

約瑟夫的臉頰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那個讓他恨不得鉆進地縫的場景瞬間清晰：死老頭佝僂著背，在貴族一區基里曼府邸外那光潔的石子路上，費力地彎腰撿起一塊石頭，眼中燃燒著對重新光復伽古拉家族榮光的病態渴望……然后，石頭飛向了那扇象征光復榮光的窗戶……

“他…撿了石頭…砸了…”

“你的感受？得知這個消息時，以及現在？”

學者步步緊逼，銳利的目光捕捉著約瑟夫臉上每一絲細微的痛苦和掙扎。

“羞恥…憤怒…恐懼…”

“很好，強烈的負面情緒，有張力。”眼鏡學者在紙上快速寫下評注。

語氣里甚至帶著品鑒般的滿意？

似乎，約瑟夫剝開傷口的痛苦，是某種值得贊賞的表演天賦。

“下一個問題，”另一個學者接口，“你在攻陷霍恩男爵宮殿時，砍殺第一個敵人時，心里在想什么？”

“我...”約瑟夫喉嚨一哽，腦海中瞬間閃過昨日血肉橫飛的畫面。

他當時在想什么？

是恐懼？

是殺戮本身帶來的、令人靈魂戰栗的原始瘋狂與一絲扭曲的快意？

還是用敵人的鮮血，來沖刷自己身上恥辱污點的贖罪？

亦或是…對于光復伽古拉這個姓氏的渴望，近乎病態地渴望著恢復這個姓氏昔日的榮光，哪怕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就像...那個死老頭一樣。

在這間由帆布和燈光構成的臨時解剖室里；

在兩位學者運用著從“那位大人”處習得的心理學技巧的操作下。

約瑟夫正在被一點點解剖。

這一切，只為服務于那個即將被制造出來的、名為“英雄”的完美幻象。

但只是瞬間，約瑟夫強行壓下翻涌的混亂。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努力讓每個音節聽起來平穩、堅實、充滿不容置疑的信念，如過去無數個日夜在鏡前、在長官面前、在生死關頭反復錘煉、背誦過的那樣：

“為了城邦，為了基里曼大人。”

...

“說的真好，”左邊學者笑了一下。

但在右邊學者桌下隱蔽而用力的一碰下。

他臉上的肌肉迅速調整，換上了一副近乎公式化的、帶著點虛偽熱忱的假笑：“啊，我的意思是，你說的真好！忠誠！堅定！在座的各位，都是為了城邦，為了基里曼大人而奮斗！”

“很好，登記完成。”右邊學者放下羽毛筆，動作干脆利落。

他看也沒看約瑟夫一眼，直接朝帆布隔間外揚聲道：“登記完畢！130號！帶他去更衣室！”

話音未落，隔間的帆布簾子“唰”地被粗暴地掀開。

還是剛才那兩個年輕學者。

他們像早已等候在刑場外的行刑手，立刻擠了進來。

臉上帶著一種完成任務的輕松和前往下一環節的急切。

沒有任何廢話。

一左一右，架住了約瑟夫的上臂。

...

他們穿過帆布門簾，再次置身于外部空間，奔向下一處場地。

模擬自然光譜的巨型陣列燈覆蓋了整個穹頂，傾瀉下瀑布般的光流，在頭頂上方交錯晃動，將奔跑的人影拉長、投射在地面。

空氣中充斥著各種聲響：指令的呼喊、道具碰撞的巨響、匆忙的腳步聲，還有從某個角落傳來的、仿佛屬于史詩英雄的豪言壯語……只是那聲音聽起來有些困惑，帶著幾分想記又記不住的迷惘，顯得不是很有精神。

他們接連穿過一座座宏偉的奇異機械建筑——這些龐然大物如同直接從場地內部生長而出。

最終，隊伍停在了標有130號的機械建筑旁。

一座仿佛從主體延伸出來的小型機械屋佇立在此。

“進去換衣服吧，”左邊的學者架著約瑟夫，語速飛快，“先換標有序號一的，這是序幕開始時的服飾。那套從男爵的裝束。”

“從男爵？”約瑟夫滿臉疑惑。

“是的，從男爵！”學者立刻解釋，生怕這份疑惑耽誤了進度，“因你的戰功，基里曼大人授予了你從男爵頭銜。具體的分封獎賞將在傍晚馬庫拉格之鐘敲響時公布。”

“時間不多了，我們是第一個出演的劇目！”

“分封結束后，你就得正式去當英雄了。”

“我們只剩幾天準備！”

“總之，”右邊的學者迅速接話，“等你看到試衣桌上的臺詞本和里面的簡短說明，自然就明白了。”

他語氣篤定地補充道，“相信我，這絕對是天大的賞賜！只要順利扮演好英雄，一個男爵爵位跑不了。”

‘男爵！’

這個詞在約瑟夫混沌的腦海中轟然炸開，無限膨脹。

他近乎夢游般地被推進了機械小屋。

夢游般地換上了那套象征從男爵身份的尊貴服飾。

又夢游般地攥著臺詞本走了出來。

兩位年輕學者引著他，在130號舞臺——那座巨大機械宮殿的臺階下方安置好，開始了臺詞排練。

...

“父親！我不能坐視你將伽古拉這個光榮的姓氏帶進歷史的墳墓！與那些被基里曼大人清除的、危害城邦的蛀蟲一同埋葬！”

“這，從來不是我的選擇！”

“我從未想過...在先祖的畫像前質疑你。我們曾一同守護著伽古拉家族...僅存的榮光。”

“但——是你背叛了我！背叛了整個伽古拉家族！”

“你頑固不化，執意站在腐朽貴族的一邊。”

“而基里曼大人，他讓我看見了城邦嶄新的未來！”

“伽古拉家族——只有一次重生的機會！”

“若你不抓住它——那就由我來完成！”

“讓決斗開始吧！”

“在先祖畫像的注視下，在伽古拉家族殘存的榮光前。”

“在所有前來見證這場神圣之戰的貴族面前。”

“即使，流盡我最后一滴血，我也要看到...伽古拉家族——再次偉大！”

“在此，我，城邦從男爵，約瑟夫·伽古拉，在此向奧古斯特·伽古拉——發出賭上家名的神圣決斗。”

“讓伽古拉家族崛起吧！”

...

機械宮殿的臺階下方。

約瑟夫捧著臺詞本，一遍又一遍地誦讀著。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

沒有技巧，全是洶涌而出的真情實感。

看完附在臺詞本里的簡短說明后，他終于完全明白了所謂的“機密任務”究竟意味著什么，也對自己即將扮演的“英雄”角色有了清晰的輪廓：就像城邦里那些廣為流傳的史詩故事一樣，他，約瑟夫·伽古拉，將要扮演一個伊翁般的英雄——一個反抗自己父親的角色。

而他唯一的使命，便是傾盡全力，讓這場反抗在城邦中激起最深的回響，刻下最深的烙印。

‘這...’

‘簡直棒極了！’

這個念頭，在誦讀第一遍臺詞時就已在他心中炸開。

此刻，隨著一遍遍的重復，它非但沒有消退，反而如同熔巖般在他胸中翻騰、沉淀，變得越發堅實而滾燙。

‘感謝基里曼大人的仁慈。’

這一次的感激，不再是之前的虛飾，而是發自肺腑。

傍晚時分，馬庫拉格之鐘一旦敲響，他就能獲得從男爵的頭銜——雖非世襲貴族，卻已是一只腳踏入了那個尊貴的行列，前途無量。

‘感謝那位大人的仁慈。’

而等到這出劇目完美落幕，當他成功扮演了那位“英雄”之后...

男爵爵位！

他需要付出的代價微乎其微：不過是向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發起一場決斗罷了，毫無風險。

一場必勝的表演，換取一個貨真價實的爵位？

這簡直是命運賜予的、一頂一的美事！

至于那個老頭，他父親的感受？

為了伽古拉家族的榮光，這點犧牲，理所應當。

不遠處，那兩位年輕學者向他打出了手勢——準備時間到了。

約瑟夫深吸一口氣，瞬間將所有的狂喜與算計壓入心底，將精神調整到最佳狀態。

挺直脊背，踏上了通往機械宮殿，通往第130號舞臺的臺階。

...

視野驟然拉遠。

在這片龐大的地下空間中央，一座機械高塔屹立在此，它是這片英雄熔爐的絕對核心與樞紐。

環繞著它，整整一百三十座相同的機械宮殿，鋪陳開來。

此刻，每一座宮殿內部，都近乎同步地預演著一幕又一幕英雄故事。

高塔之下。

學者、工匠、演員、士兵……成千上萬的人影在這龐大的系統中奔走、呼喊。

他們被各自的欲望、信念或命令所驅使——對豐厚報酬的渴望，對參與偉業的狂熱，對上級命令的服從——匯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共同為同一個目標付出難以想象的努力。

地上城邦的資源——能源、物資、技術......

正通過一個又一個隱秘通道運輸進來。

只為一個目的：完成那位強大永生者的需求。

塑造出最完美的英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