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顯想起了關于這個人的傳聞,尤其是那種能洞穿鐵甲的玄甲弩。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向薛渭身后那片沉默的軍陣,仿佛那簡陋的陣型之后,正藏著數十具已經上弦的殺器。
逃,會被追擊的騎兵射成篩子。
不逃,若是對方一聲令下,自己這幾百殘兵立刻就會變成一地尸骸。
進退兩難。
鐘期敏銳地捕捉到了劉顯眼中的恐懼與猶疑。
他立刻看了眼薛渭,薛渭微一點頭,他對著身后一名高力禁衛遞了個眼色。
那名禁衛立刻催馬沖出陣列,在兩軍陣前勒住戰馬,將手中長槊猛地一頓,發出沉悶的聲響。
“高力在此,擋者死!”
一聲爆喝,殺氣騰騰。
劉顯的神色又是一變。
高力禁衛。
他當然知道,這支石虎一手打造的精銳,作亂后極少一部分跟著石祇,另一部分接近萬人則被冉閔收編,與乞活老軍并列為魏軍兩大王牌。
還一些被編到軍中,成為營奴。
只是,他從未聽說,冉閔已經赦免了那些淪為營奴的高力禁士。
他再次審視對方的軍陣。
衣甲不整,武器混雜,有槊有矛,甚至還有些人拿著破損的環首刀。
步騎混編,陣法雖然透著一股悍不畏死的章法,卻絕非魏軍的正規編制。
可他不敢賭。
身后的襄國已經是一片火海,誰知道有沒有魏軍的追兵正在趕來。
他自己的膽氣,早已在城破的那一刻,碎得一干二凈。
劉顯深吸一口氣,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原來是薛使君,誤會,都是誤會?!?
他朝著薛渭拱了拱手。
“聽聞薛使君方才加入魏軍時日不多,對趙王石衹的情況恐怕不了解,我實有說不出的苦衷。還請放我一條生路。日后定有重謝?!?
薛渭臉上沒什么表情。
“石祇、石琨可在你軍中?”
劉顯連忙搖頭。
“汝陰王與陛下早就從北門逃了,末將……末將也是剛剛才逃出來?!?
他話音剛落,薛渭身后那群婦孺中,便有兩聲極輕的嘆息,若有若無地飄散在風里。
薛渭的目光動了動。
“我可以給你一條生路?!?
他看著劉顯,緩緩說道。
“不但給你生路,還給你一場潑天的富貴。”
劉顯的呼吸一滯。
“你現在回頭,去追石祇和石琨,將他們的人頭帶來見我。”
“我保你,在魏國,繼續做你的新興王,你的大將軍?!?
劉顯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那是一種餓狼看到獵物時的貪婪光芒。
“此話當真?”
“我薛渭,一言九鼎?!?
“好!”
劉顯猛地一撥馬頭,對著身后那些早已不知所措的部曲大吼。
“轉向!隨我去追殺石氏逆賊!”
說罷,竟真的帶著那數百殘兵,調頭向北,煙塵滾滾地追了下去。
直到那片煙塵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上,鐘期才策馬來到薛渭身邊,壓低了聲音。
“主公,就這么放他走了?此人反復無常,怕是……”
“可惜嗎?”
薛渭的目光轉向身后那些驚魂未定的婦孺。
“真打起來,她們這些人,至少要死一半?!?
“我不是婦人之仁。”
薛渭收回目光,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溫度。
“能讓劉顯去跟石祇狗咬狗,替我們省一把力氣,何樂而不為?”
鐘期皺起了眉。
“可劉顯當真會去殺石祇?我不信?!?
“我也不全信。”
薛渭淡淡道。
“但我相信,他劉顯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去追石祇,就算不殺,也定會攪得天翻地覆。”
隊伍重新啟程,匯合了等候在前的阿史那金與他的部眾,三千多人的隊伍浩浩蕩蕩,沿著漳水向邯鄲方向趕去。
薛渭的計劃,從來就不是帶著這么多人去鄴城送死。
他的目標,是繞過鄴城,進入河內郡。
那里,已經是氐人苻健的地盤。
只要報出他從父河東薛陶的名字,至少能換來一時的安全。
夜色再次降臨,隊伍在一處背風的坡地扎下營寨。
火光跳躍,映著一張張疲憊麻木的臉。
鐘期找到正在分發干糧的石燕海,將他拉到一旁,聲音壓得極低。
“燕海,我問你,主公……可有以人肉充當軍糧的習慣?”
石燕海的臉色一變,斷然搖頭。
“沒有!主公絕不是那樣的人!”
鐘期沉默了。
他看著不遠處那三百多個蜷縮在一起,瑟瑟發抖的羯胡婦孺,眼中的疑慮卻未消散。
他不信。
一個與石氏毫無瓜葛的漢人將領,為什么要冒著巨大的風險,保護三百多個敵國的女眷?
這支隊伍只帶了四天的干糧。
走到這里,已經所剩無幾。
等趕到邯鄲城下,必然斷糧。
到時候,邯鄲若是不開城門,又該怎么辦?
鐘期的擔心,在兩天后成了現實。
高大堅固的邯鄲城墻,城門緊閉。
無論薛渭如何出示他那枚“大魏都督司州諸軍事、司州刺史”的印信,城樓上的守將都無動于衷。
最終,只用吊籃放下來三日的口糧。
薛渭知道,強求不得。
城中守軍近萬,他這兩千疲兵,連攻城的念頭都不能有。
他對著城樓高聲喊話,謊稱襄國戰事尚在膠著,他們是奉了密令返回鄴城另有要務,軍機大事,不是他一個守將可以過問的。
城上的守將似乎信了幾分,卻又拋出了新的問題。
“前幾日胡睦、馬愿兩位將軍大敗而回,鄴城已派援軍,正在路上。將軍可知此事?還有,末將聽聞,陛下在襄國城下……身受重傷,是否屬實?”
薛渭心中一凜。
從襄國到邯鄲,不過百余里地,軍情竟已混亂至此。
不說冉閔,馬愿都死了。
他不再多言,只道了聲謝,便帶著隊伍,離開了這座冰冷的城池。
隊伍繞開官道,繼續向鄴城方向行進。
為了在糧食耗盡前找到落腳點,行軍的速度不得不加快。
那些婦孺早已到了極限,全憑著一股求生的意志在咬牙堅持。
隨著一聲驚呼。
鄭青萍腳下一軟,整個人向前撲倒在地,她懷中那個用破布包裹的嬰兒,險些脫手飛出。
薛渭勒住馬,翻身下馬,幾步走到她身前。
他先是將那嬰兒從地上抱起,仔細檢查了一番,確認沒有摔傷,這才松了口氣。
他看了一眼掙扎著爬起來,手肘膝蓋都已磨破的鄭青萍,往她上身一瞥,將孩子遞還給她。
“倒也餓不著她?!?
鄭青萍正痛得齜牙咧嘴,聞言一愣,隨即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狠狠瞪著薛渭。
“又不是我生的!不喝我的!”
她一把搶過孩子,怒氣沖沖地低吼。
“這是我從女!”